夜色已深。

    冷月高懸，風吹重簾。

    清塵收露，昏昏天光如晦，月色模棱兩可，徒叫人惆悵。

    謝玉塵抱著徽寧坐在水池中，眼底是徹底釋放后的靜寂。

    水面清澈，漣漣波光中倒映出那雙冰藍色的眼瞳。

    令他想起那雙眼睛。

    母親的眼睛。

    母親在他六歲時逝去。

    他對母親記憶最深刻的，唯有那雙含恨的、如死海一般沉寂的眼睛。

    梵伽教國高高在上的小公主，愛上了北昱的皇子，拋棄一切來到他身邊，自以為幸福是觸手可及之物。

    被欺騙、被輕賤，從人人寵愛的小公主，變成皇帝的下堂妻?？粗⌒业木酰簹б浑p人的誓言，看著他三宮六院，年年新人換舊人。

    她在歲月中衰敗枯槁，情這一字，何其傷人，付出真心的那一個，注定萬劫不復。

    他年幼時，尚未開蒙，不知曉自己的名字有何意義。

    只記得母親抱著他，又是笑又是哭，聲音嘶啞，像是瘋了一樣一遍又一邊喚他的名字：“玉塵……玉塵……我的孩子啊……”

    “那個女人的孩子叫昱琛，琛字，寓意珠寶，是大昱的儲君，大昱的珍寶……”

    “我的孩子……卻是塵?！?/br>
    他明白了。

    他并不珍貴。

    不過是，這世上，一拂即離的塵埃。

    即便如此，他身為大皇子，也遠比母親幸運得多。

    宮中歲月，從來只蹉跎女子。

    母親終于被逼瘋了。

    她將金簪插進陛下的胸膛，心中的悲苦哀痛將她擠壓得不成人形，逼她將過往的愛意恨意盡數(shù)宣泄，只求得一個解脫。

    “謝恒，我詛咒你！我詛咒你！我以太音圣女的名義，詛咒你背信棄義，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她毫無猶豫，看著金簪刺入男人的胸膛，徹底斬斷了這段過往。

    只可惜，沒有刺到要害。

    母親被打入冷宮，自縊死去，死前留在墻上的血書，依舊是字字誅心的詛咒。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她，如她所愿解脫。

    母親死后，陛下對自己這個親生兒子也不隱藏任何厭惡，甚至看到他都要低罵一句：

    “長了和那女人一樣的眼睛，真是晦氣。”

    他天生殘疾，記事起就已雙腿不能行，母妃因弒君而死，此等弒君之罪即便身為大皇子，也依舊令他活得如履薄冰，幾位兄弟，看似兄友弟恭，但實際個個詭譎狡詐，各有算計。

    若論涼薄，他與二弟其實最為相似，卻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特別是在對于春曉的事情上。

    他只是習慣了擁有一切，不允許這世上，有什么不屬于他的東西。

    春曉亦是。

    而他比起占有，對于春曉更多是依賴。

    他還記得，那是三月的暖春。

    天地錦繡，滿枝紅似霞，望之如香雪。

    徽止牽著一個小姑娘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他放下酒盞，朝那處看去。

    曦光下，小姑娘穿著紅色的綢裙，墨發(fā)挽成兩個垂髻，五官清秀，看起來十分乖巧，朝他笑時，唇邊浮現(xiàn)淡淡的梨渦。

    “你也是春曉的哥哥嗎？你的眼睛好漂亮啊?！彼闷娴嘏芰松蟻?。

    猶如琥珀的眼睛干凈剔透，仿佛有什么吸引力，讓人一眼就恍惚了神。

    他對這個meimei有些印象，說是一直流落在外，近日才回宮。

    “啊，我想起來了，藍色的眼睛，哥哥說過的，你是春曉的大哥哥，謝玉塵，對不對？”

    徽寧這時，僅有六歲，只會用漂亮來形容一切她認為美好的事物。

    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不厭其煩地想要與他親近。

    “好漂亮的名字呀！”

    “玉石很漂亮，塵埃也很漂亮呀，被吹起來的時候，像是太陽底下發(fā)光的星星，春曉摘不到星星，但是卻可以碰到它呢?！?/br>
    “大哥哥。”

    “大哥哥，我是春曉呀?！?/br>
    回憶戛然而止。

    他心中悸動，難以言喻。

    他吻過徽寧的眉眼、臉頰、鼻梁與唇，似乎無論如何都吻不夠，纏綿而眷戀。

    “春曉，我的圣女，大哥哥發(fā)誓，這一生，只會愛著你一個人?！?/br>
    聲音，略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