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棠棣之華二十八

    出了杏林堂左拐，走個幾步，就有一間小小的茶樓。還未出年關，伙計還沒從鄉(xiāng)下回來，好在這幾日也沒什么客人，偶然間有了生意，都是掌柜親自招呼。安知靈跟著紀景同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選了張桌子坐下，整個二樓就只有他們兩個，十分冷清。

    掌柜送了壺水上來，安知靈點了盤花生，一邊剝殼一邊百無聊賴地問道：“你以前見過我？”百里澤點點頭，她便又好奇道：“什么時候？”

    “約莫兩三年前，我在荒草鄉(xiāng)待過一段時間?！彼貞浧?，“恰逢鄉(xiāng)宴，我那時見過你一次?！?/br>
    安知靈點點頭，想來也是鄉(xiāng)宴的時候。她那時還住在無人居，幾乎從不露面，有時跑到外面去，也沒人知道她的來歷。只有鄉(xiāng)宴時，她會跟著出去，但也不惹眼，通常躲在喝酒的人群里，叫人看見了也只以為是哪個偷懶的婢女。

    “我那時候是什么樣的？”安知靈忍不住問。

    “你帶著金質(zhì)鏤花面具，坐在無人居主身旁，他們告訴我，你是黃紙榜上的搖鈴人?！卑倮餄删従彽鼗貞浿袷窍肫鹆四且蝗盏那榫?，唇上微微浮現(xiàn)一點笑意，“我沒想到搖鈴人竟然是位女子，而且看上去年歲尚小?！?/br>
    他記得那日朝暮湖上燈影搖晃，各處水榭歌舞升平，各處歡飲達旦，無人居的主人坐在正中央的水榭上，即便是四鄉(xiāng)主都沒有資格與他同坐。他像那片湖泊的神明，高居于遙遠的燈火中，身旁是金銀器皿，佳人美婢，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的臣民。

    若不是那日百里澤的偏僻位置，恐怕下面沒人會注意到那座水榭里除無人居主外還坐著一個人。她帶著一張金質(zhì)的鏤花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盤腿坐在不易叫人發(fā)現(xiàn)的陰影里，手里握著一個白瓷的酒瓶。

    “她是誰？”

    “三更搖鈴?！蓖械臐h子瞥了眼遠處的水榭，隨口答道，“聽說這人邪門得很，你離得遠點。”

    邪門？

    水榭上的青年側(cè)過身似乎同她說了句什么，不知對方如何應答，正中央的男子便忽的伸手摘下了她的面具，她的臉便在燭火的映照下露了出來，果然是個女子，看著也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但五官妍麗已很有幾分殊色。

    百里澤見她猝不及防叫人取下面具后先是愕然隨即露出了惱怒的神色。夜息笑起來，面具的繩子掛在他的食指上晃晃悠悠的，很快又叫她一把將搶了回去，重新戴在臉上。但男子臉上的笑容并未消散，那是那晚百里澤見到他最生動的一個表情。

    所以，杏林堂里他一眼就認出了她，盡管那時候她與那晚鄉(xiāng)宴上帶著面具的女子看上去已經(jīng)很不同了。也正因如此，當她在醫(yī)館后頭的小院里許諾他，她可以將赤珠帶來給他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應下了與她的合作。明家新來的三小姐可以做到這件事情，毋庸置疑。

    “我撿了個便宜，”百里澤揶揄著開口道，“畢竟在黃紙榜上，能讓搖鈴人看上的單子出價不低?！?/br>
    安知靈一愣，隨即也笑起來：“不必客氣，很久以前我已收過一筆酬勞了?！?/br>
    百里澤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了過來，安知靈莞爾笑道：“之前杏林堂里，我曾說見你眼熟，你還記不記得？”她撿了一顆花生剝起來，似在考慮該從哪兒說起。

    三更搖鈴在荒草鄉(xiāng)有些名聲的時候，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名字背后的人到底是誰，不過人人都知道這個搖鈴人的背后是無人居，因為負責替她接單子的人是夜息身邊的沐雨使。

    自打安知靈從霍家堡回來以后，司鴻已搬出了無人居去了北鄉(xiāng)。不知是不是因為她這單任務做得不錯，夜息一改以往的態(tài)度，對她獨自偷跑出去的行為并未多加苛責，不但沒有過問她在黃紙榜上繼續(xù)掛名的行為，而且默許了沐雨替她打理這些事情。也正因如此，許多人看中了她背后無人居的勢力，一時間找她的單子源源不絕。

    安知靈對此心安理得，絲毫不覺得自己背靠夜息這個靠山有什么可恥的，倒是沐雨有些困惑。那日兩人在書房里的時候，她好奇問了一句：“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那時安知靈挑著手里那一沓遞上來的單子，隨口道：“我看中小杜山一套房子，手上的銀兩還不大夠?！?/br>
    沐雨一驚：“你打算搬出去??？”見她漫不經(jīng)心地點點頭，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居主知道這件事嗎？”

    安知靈翻著單子的手一頓，思索了片刻：“大概知道吧，前兩天我問他鄉(xiāng)里買賣房契的事情，他總該猜到一點。”

    沐雨便又皺著眉問：“怎么忽然想搬出去？”

    “算不上忽然，”安知靈啞然失笑，“我總不能一輩子住在無人居?！?/br>
    為什么不能？沐雨大概想問，但最后問出口的卻是：“你這次去霍家堡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能有什么事？”安知靈好笑道。

    沐雨問：“我后來聽說九宗的人也去了，你遇上沒有？”

    “遇見了?！卑仓`微微一頓，想起什么似的，倏忽笑了一下，“差點叫他發(fā)現(xiàn)?！?/br>
    沐雨：“誰？”

    安知靈：“一個劍宗弟子。”她回來后從未說過在霍家堡發(fā)生的事情，這時像忽然起了談性，側(cè)頭看她：“叫謝斂，你聽過沒有？”

    沐雨搖頭。安知靈舔了舔牙齒，低頭笑道：“你該留意下，日后或許會聽說?！?/br>
    這個話題一帶而過，因為很快她就從手里那疊紙中抽出了一張，皺眉問道：“這個單子，我記得前幾日你拿來給我看過？”

    沐雨便也一時忘了方才二人的話題，探頭來看，發(fā)現(xiàn)是一張百里山莊的單子，確實前兩天給過，安知靈沒什么興趣，已經(jīng)叫她退回去了。不過現(xiàn)在手上這張，卻有些不同：“這張是百里濟的?！?/br>
    安知靈問：“什么意思？”

    沐雨道：“當初十三巷同百里山莊聯(lián)姻，百里炎娶了十三巷朱正初長女朱妙，生下百里濟，也就是現(xiàn)任百里山莊莊主。百里炎為人風流，在外惹了不少情債，成親之后雖有所收斂，但本性難改。百里濟七歲時，百里炎從外面領回來一個三歲的男孩，聲稱這是他流落在外的骨rou，取名百里澤，從此留在莊內(nèi)撫養(yǎng)長大。沒人知道百里澤的生母是誰，但有傳聞說，他是百里炎與他青梅竹馬的表妹生下的孩子，因為百里炎臨終前將他母家的玉扳指留給了他，有了這枚玉扳指，他能動用主家之外，百里山莊安插在各地的所有分部?！?/br>
    安知靈了然道：“百里濟想殺他好取回那枚玉扳指？”

    沐雨點點頭：“百里炎過世后，百里澤就帶著玉扳指離開了百里山莊，自那以后，山莊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據(jù)說不久前查到他已到了荒草鄉(xiāng)?！?/br>
    安知靈想起來前幾日那張單子里確實有人出高價想要百里澤的性命，可惜她對這類兄弟鬩墻，□□的事情不感興趣，便早早推掉了。那今天這張是？

    她低頭仔細看了眼單子里的內(nèi)容，卻與前幾日那封截然相反，信中人出高價找人在荒草鄉(xiāng)保下百里澤的性命。她忽然覺得有趣，饒有興致道：“你猜這一單的買家是誰？”

    安知靈說到這里，忽然抬起頭，看著對面垂目飲茶的男子，笑著問道：“百里公子猜是誰？”她問完，不等對面回答，又自顧自道，“我那時猜是你自己。你得了消息，聽說西鄉(xiāng)有人接下這單生意，為了自保便也去貼了黃榜，雇人保護你。”

    “你猜的很有道理，”百里澤神色不變，他皮笑rou不笑地勾勾嘴角說道，“可惜我當時拿不出這一大筆錢?！?/br>
    安知靈認同地點了點頭：“不錯，而且你若得了消息，盡早逃走即可，倒也不必多此一舉。我很好奇，于是接下了這一單生意?！?/br>
    百里澤一頓，終于抬起眼睛看過來，目光之中似有猶疑：“你接了？”

    “我接了?！卑仓`點點頭，她摸摸鼻子，“不過我晚了一步?！?/br>
    沐雨告訴她百里澤騎馬叫人追進山谷，摔下懸崖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等她趕到那處斷崖，只剩下滿地的馬蹄印和崖上斷裂的樹枝。此處是絕路，崖下就是波濤洶涌的楚樺江，江水流向不遠處是人跡罕至鳥獸難行的大荒山，人從這里摔下去，即便不死，也必要重傷，無人救治，必死無疑。

    她在崖上抱著最后的希望從夜息那里調(diào)人去大荒山沿岸搜尋過，可那里地形復雜，最終一無所獲。

    安知靈的聲音淡淡響起：“我雖沒有救下你，但還是如愿見到了雇主的廬山真面目。因為就在你摔下山崖不久，他終于日夜兼程趕到了荒草鄉(xiāng)?！彼呎f邊抬頭觀察著對方的神色，見他眉頭微皺，神情復雜，不知是否心中也有了猜測。

    那算是她第一次未能按約完成的單子，于是聽說對方已到了荒草鄉(xiāng)后，她打聽到了對方落腳的客棧，想要當面致歉，順道問問是否能夠有所補償。但她到后，卻并未見到對方。

    護衛(wèi)模樣的下人客客氣氣地同她傳話道：“我家主人并未多怪，多余銀兩也不必退回。故人已去，如今也沒有什么見面的必要。”

    他傳這話時，安知靈注意到臨窗的位置坐著一個身披裘襖的男子，默不作聲地坐在位置上飲茶，他半張側(cè)臉隱在黑暗中，神色微微顯出些許落寞。第二日她又去百里澤出事的懸崖，上山時，正遇見一人打馬下山。這窄窄的山道，人跡罕至，擦肩而過時，對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幾不可查地沖她微微點了點頭。等他的馬蹄聲漸遠，身影完全消失在山道上后，安知靈才想起來他就是昨日那個坐在客棧一樓大堂里的男子，也應當是她這單生意的買主。

    回去后，她遣人找來了百里澤的畫像，與白天在山道上所見的人眉目間幾分相似，終于恍然大悟。

    百里澤沉默半晌，才問：“所以當時追殺我的是誰？”

    安知靈頓了頓：“若沒猜錯，應當是朱夫人?！?/br>
    百里澤嗤笑了一聲：“你想說找人追殺我的是朱妙，但她的親生兒子卻雇人要保下我這個半路領來同父異母的弟弟？”

    安知靈剝了顆花生，閑閑道：“你久不過問江湖事或許不知，你那位兄長實在是一把好手段。外頭都在說他為人冷血無情，借著母家之勢上位之后，幾年間又將莊內(nèi)母家滲透的勢力連根拔起，如今的百里山莊當真是姓百里?！?/br>
    她說著又瞅了眼他空空如也的手指，揶揄道：“朱夫人今年叫他送回了娘家，對外稱是養(yǎng)病。要我看三年前朱妙想殺你是為了她這個兒子，如今朱妙想殺你，大約是為了自己。”

    百里澤聽她這樣說，心下忽然生出幾分茫然，百里濟從未想過殺他，這是他意料之外的，但百里濟與朱妙反目又像在情理之中。畢竟，從小到大，百里濟一直就是被這樣教養(yǎng)長大的。

    他很長一段時間的記憶里，對兄長的印象都是那個跪在祠堂前的背影。大夫人拿著戒尺一遍遍對他說：“你作為我的兒子之前，你首先是百里家的少主?！?/br>
    如今，他當真如她所愿成為了一個合格的莊主。

    百里濟倏忽笑了起來：“多謝你今日告訴我這些。”

    安知靈支著下頷，恍惚也想起那日得知百里澤死訊時，坐在茶館中的那個人影，也彎了彎眉眼，擺擺手道：“了了幾年前的一筆債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快完結啦~

    第130章 棠棣之華二十九

    下午外面日頭正好，安知靈把臥榻搬到窗子下曬太陽。謝斂進來時，便見她臉上蓋著個話本，竟是連屋里來人了都沒察覺。他伸手將那本子拿起來，隨手翻了兩頁，榻上的人迷迷糊糊睜開眼，看清了他的模樣，這才清醒些，下意識就要伸手來夠：“我的……”

    謝斂抬手避開，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錦燈記》？”安知靈臉上忽的一紅，也不知為何叫他抓到自己看這類才子佳人的話本竟有些不好意思：“明孺給我的?！睂Ψ讲恢帕藳]有，不置可否地依舊翻著手上的書。她便轉(zhuǎn)開話題問：“你來干什么？”

    “來看看你?！彼f這話的時候眼也不抬，安知靈于是伸手去扯他袖子：“既然如此，怎么不看我？”

    謝斂一愣，果然將目光從書上移開，轉(zhuǎn)而看著她。二人一個低著頭一個仰著臉，便這么相互看了一會兒，實在有些傻，安知靈忍不住率先轉(zhuǎn)開眼笑起來。

    “今天誰來了？”

    “紀家?！?/br>
    安知靈從榻上坐起來：“怎么說？”

    謝斂手上翻著本子的動作一頓，過了片刻才道：“紀景同年后又要離京，幾年內(nèi)恐難以成家?！?/br>
    “哦，”安知靈應了一聲，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什么，“大哥和嫂子怎么說？”

    謝斂淡淡道：“明樂答應了，他們便也沒有說什么，倒是明孺很氣不過?！卑仓`聞言輕輕扯了下嘴角，又很快放下嘆一口氣。

    “怎么？”

    “我覺得明樂倒未必……”但事已至此，卻也沒什么好多說的了。

    她坐在了窗臺上，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歪著頭看他突然問：“你那時候來荒草鄉(xiāng)當真只是為了找你那兩個師弟嗎？”

    謝斂擔心她摔下去，伸手扶了一把，聞言不動聲色地抬眼看了過來。若是放在過去，這些話安知靈是萬不會說的，如今倒也能厚著臉皮湊近了說：“我那天釣魚的時候遇見你可嚇了一跳，還以為你氣得都追到這里來了?！?/br>
    謝斂睨她一眼：“你還知道心虛？”

    安知靈摸摸鼻子，過一會兒忽然聽他說道：“我那時候正準備和大哥提退婚的事情?！?/br>
    安知靈一愣，又聽他說：“那時想著總要先理清自己的事情，才好再說往后?！彼裆⑽⒂行┎蛔匀?，窗臺上的人卻還沒有回過神，竟傻愣愣地追問一句：“什么往后？”問完，便撞上了對方無語的目光，才反應過來，忽然臉熱起來，不由結結巴巴道：“哦，你……你倒是……”

    “倒是什么？”謝斂本是心中好氣，這會兒見她這副模樣，又覺得好笑。見她雙手撐著窗臺，身子不自覺地往后仰，在心中嘆了口氣：“下來。”

    “不下來。”安知靈自覺方才有些丟人，這會兒倒有幾分破罐破摔的意思。

    謝斂扣著她的腰稍一用力，就將人從窗臺上抱了下來。懷里的人發(fā)出一聲輕呼，等雙腳落在榻上，抱著她的人卻未松手。他身上有雪后松木的清冽氣息，不知嫂子是從哪家香鋪里買的香，味道倒是好聞。

    她將頭埋在他懷里，腦子里亂糟糟的，手倒是不由自主地環(huán)上了他的背。抱著她的人像是叫她這個動作取悅了，落在她腰上的力氣松了松：“明日城里有燈會，你要去嗎？”

    安知靈這才想起，明日便是十五了。那會兒他在荒草鄉(xiāng)，佯作醉酒困她在假山下的時候便說過，過年的時候，街上會有花燈，城郊也放煙火，他雖沒去看過，但聽人說應當是很熱鬧，還問她要不要一塊去看。

    如今她竟真來了長安，也有機會與他一道去看。

    安知靈想到這處，也不由抿嘴輕輕笑起來，過了半晌才小聲道：“你想去看，我陪你便是了?！?/br>
    謝斂聞言輕輕勾了下嘴角，也未反駁。午間日頭正好，透過窗扉，將一對人影拉得老長。

    上元佳節(jié)，燈火如晝，長安街上人流如織。

    尋常百姓舉家出游賞燈，年輕男女結伴游湖。一些鬧市中位置最好視野寬廣的茶樓酒肆則多數(shù)被京中顯貴包了下來，已占得一個好位置。

    春來居二樓朝下看便是東市最熱鬧的一條街，一排排花燈掛滿街鋪；遠眺能看見臨街的河道，漂著一盞盞河燈。

    二樓的小陽臺上，站著兩個男子。能在這種日子包下春來居二樓的，自然不是尋常身份，其中一個正是英國公府大公子盧玉軒。他今日披著一件黑裘，內(nèi)里一身暗紅色長衫，面色卻是不佳，心思也不像在賞燈上。他身旁的男子穿得則要單薄許多，一身紫色襕衫站在風中神情相較之下則要閑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