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遠只當她是年紀小沒見過世面，倒也不以為意：“你昨日見著那賊的樣子了？”

    “慌亂中瞥到一眼?！卑仓`低著頭答話。

    “那是什么個長相？”

    “他臉上有傷，生得有些嚇人?！?/br>
    “這倒是好認?！被羲歼h點點頭，又問：“那你如何知道一定是堡里的人？或許昨晚逃出山去了，也做不得準。”

    “少堡主有所不知?！被舾Ｔ谶吷咸嫠忉?，“當初為了防著有人從后山翻進堡里，后山北面種滿了帶毒的紅藜花，花上有刺，稍不留神扎進皮膚里就有中毒的危險。那賊除非不要命了，否則只能從南面下山?！?/br>
    “既然如此，現(xiàn)在可有什么進展？”

    “這……”霍福汗顏道，“暫時還沒有?！?/br>
    霍家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光說那后山這一片的山頭，他若是躲在林子里，即使派了人手去搜山，只怕一時半會兒也很難將人揪出來。

    這時忽然有人在門外通傳，領了霍英的命令，想請謝公子去白虎堂一敘。

    這消息雖來得奇怪，但其他諸人面上也不過是一瞬間的疑惑，倒是站在屋里的安知靈像被嚇了一跳，抬眼惴惴地瞧著黑衣男子。

    謝斂瞥了她一眼，目光里似乎隱隱有幾分安撫的意思，跟著領路的下人往白虎堂去。

    第6章 六

    到了白虎堂，遠遠地就見一屋子的人齊齊整整地坐在堂中，個個都是愁眉不展，面沉如水的模樣，其中有幾張已是相熟的面孔，甚至連羅綺都在座上。

    謝斂一腳踏進屋中，屋里的人便又齊齊將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若不是剛見了安知靈，還相安無事地跟著霍福正滿霍家堡地找兇手，他真要以為昨晚自己在后山已經(jīng)與那人交過手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了。

    霍英坐在正首，見他進屋之后，叫下人為他看座，開門見山道：“昨晚堡里的事情，想必謝公子也已經(jīng)聽說了?！?/br>
    謝斂明知故問：“霍堡主是指？”

    “寄孤，你將事情前后與謝公子詳細說說。”

    帶著銀質(zhì)面具的青年從椅子上站起來領命：“昨晚有人潛入后山，動手開了三堂主的棺材。棺材里其他的陪葬財帛一樣未少，但尸身被拖出來，拆了個七零八落。今早尸體送到了義莊停放，已叫人驗過，看手法像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鬼影手’。”

    “鬼影手”三個字一落，堂中諸人臉色更是難看，坐在霍英身旁的婦人，雙目緊閉，手中的佛珠緊攥著又是繞了幾匝，口中默念“阿彌陀佛”。

    謝斂昨晚與那人交手時，見他雙手曲張，恍若爪狀，招招都是攻人要害的陰毒殺招，心中雖有幾分推測，但也沒想到這就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鬼影手”。他眉頭一皺：“董堂主確定？”

    不等董寄孤回話，霍英先沉聲道：“不會有錯，老夫親自去查看過尸體，那確實是鬼影手不錯?！?/br>
    二十年前，金蟾教入侵江南武林之時，所派出的就是教中四大護法其中三個，三人之中以“鬼影手”吳燦華為首。洞庭一役，金蟾教總舵被燒，吳燦華身受重傷，跳入湖中，自此下落不明?；艏译m派了打量的人手沿湖打撈，但終究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只是二十年已過，就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早已死在洞庭的時候，就在昨天，鬼影手卻重現(xiàn)了江湖。金蟾教攜著時隔二十年的大火，終于要回來報仇雪恨了嗎？這個念頭猶如一道陰霾，打在了所有人的頭上。

    霍英語氣沉沉道：“前幾日，謝公子帶著九宗的密信到我霍家堡，信中貴派文淵宗近來剛剛截獲的消息，聲稱金蟾教大護法武遺書即將到我霍家堡尋仇。此事事關重大，未免引起恐慌，老夫當日謹慎起見，并未及時將這個消息通知各堂各分部。如今鬼影手已經(jīng)重現(xiàn)江湖，武遺書恐怕也已經(jīng)到了衡州。今日叫大家過來，就是想一同商量對策?！?/br>
    堂中一時間無人說話。他目光四巡，所到之處只見眾人皆是滿目焦灼的不安神色。當年經(jīng)歷過金蟾教之亂的老人們，回想起當年的事情依然心有余悸，這二十年安逸太平的生活，也早磨掉了他們當年的那份熱血。且不說金蟾教如今的實力如何，三月之前，霍家十余個堂主中毒身亡，正是內(nèi)憂外患的時候，如何能在幾天之內(nèi)整頓人手準備迎戰(zhàn)？

    這些霍英心中自然清楚，想到此處也不由暗暗嘆氣，最后將目光落在了末座黑衣男子的身上：“謝公子既然身負師命到此，對此事不知有何看法？”

    謝斂頓了一頓，忽然開口道：“此事疑點頗多?！?/br>
    “哦？”霍英聞言眼前一亮，“公子不妨直言?！?/br>
    “三個月前，霍小姐訂婚的喜宴上，幾位霍家的長輩中毒身亡，酒水中驗出了百草散，尸體匆匆下葬。昨日鬼影手開棺毀尸，今日幾位查驗，尸體是否當真中了百草散？”

    問到這個，霍英眼色一黯。

    霍芷從座上起來，代為答道：“不曾。尸體沒有中毒的跡象，今早我已派人將另外幾座棺材一并打開，仵作驗過之后，發(fā)現(xiàn)這些人當初并非死于中毒。甚至在蓋棺之后有過轉(zhuǎn)醒的痕跡，只是棺木釘死之后入土，即使身懷絕世武功，也無法再從地下打開棺木爬出來，只能活活悶死在里頭?！?/br>
    她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下頭有人顫聲道：“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是堡里的不對，當初查驗不夠仔細，才會鑄成這等大錯?！被糗铺拐\道，同時她又吸了口氣，“但當初酒水中驗出百草散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各位也都見了。為了避免尸毒傳染，先將尸體下葬的決定也是經(jīng)討論之后，大家一塊做下的?！?/br>
    “大小姐，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這事我們大家都有錯了？”

    “就是，當初我可是說，此事應當慎重……”

    “……”

    堂內(nèi)忽然之間人聲鼎沸，出了這樣的事情，一時人人都不愿擔這責任，彼此推諉起來。

    霍英將手放在案上一拍，只聽一聲巨響，茶盞相撞發(fā)出一聲脆擊，堂內(nèi)這才漸漸安靜了下來。

    霍英氣息粗重：“這事情是霍家對不起老三他們，堡里也必定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謝斂見堂中議論聲停，才接著說道：“既然如此，那訂婚宴上的百草散到底從何而來？吳燦華為何要上山開棺毀尸？金蟾教若當真已派了武遺書出山，為何還要再派吳燦華兵分兩路，他們到底打得什么算盤？如今我們對這些還是一無所知，恐怕要先找到吳燦華，才能再做打算。最關鍵的是，若吳燦華如今還躲在堡里，那么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極大的隱患。”

    他說完，堂中的氣氛更是凝重。這些事情，不是沒人想到，只是就算知道當務之急是先找到吳燦華，但具體要怎么做，還是沒人能拿出一個妥善的法子。

    這時，堂中有人忽然輕聲開口道：“我倒是有個法子……”

    窗外秋意正濃，外頭傳來敲門聲。岑源放下筆起身開門，發(fā)現(xiàn)是樓下的小廝送了藥上來。

    坐在榻上的青年，瞧了眼那濃稠的藥水，眉頭皺得化不開，懨懨道：“先放著涼一會兒吧?！?/br>
    “正是溫的?！贬匆娝哪?，似乎覺得有些好笑，故意道。

    “溫得也苦?！?/br>
    “涼了更苦。”

    霍思遠妥協(xié)地放下手上翻了一半的書卷，將藥接過來：“那先生替我拿塊糖吧。”他指著窗臺邊的小柜，“盒子里用油紙包著。”

    岑源走過去，果然從案頭盒里翻出一小包油紙包著的酥糖，上頭灑著一層桂花，看得出主人吃得珍惜，只動了幾塊。

    他捧著油紙包回過身，霍思遠果然已經(jīng)將那碗藥喝空了，只是眉頭還皺著，等從他手上捻了塊桂花糖放嘴里，才漸漸舒展開眉頭。

    “我能嘗一塊嗎？”岑源問他。

    “你拿吧。”霍思遠似乎有些意外，但答應地還是很爽快。岑源本來是見他對這糖藏得珍惜，故意逗逗他，見他答應地痛快，便也忍不住捻了一塊放嘴里，果然入口甘甜，還帶點桂花的清香，是小孩子會喜歡的味道。

    “怎么樣？”

    “不錯?！?/br>
    霍思遠便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李記的桂花糖是衡州的老字號了，一直開到現(xiàn)在。就是聽說地方偏僻了些，你要是喜歡，就讓寄孤帶你去?！?/br>
    岑源道：“董堂主日理萬機，怎么好因為這點小事麻煩他?！?/br>
    霍思遠聽了，神色黯淡了一瞬：“說得也是，那找個堡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樣的?！?/br>
    岑源察覺自己興許是說錯了話，便另起了一個話頭道：“少堡主與董堂主關系很好？”

    “我倆自小一起長大?！闭f到這個，霍思遠看上去又提起了精神，“寄孤是后山守墓的董叔從鄉(xiāng)下接過來的孩子。那年鄉(xiāng)下發(fā)大水，他爹娘死了，董叔就把他過繼來當了養(yǎng)子。他年紀小的時候話很少，因為臉上有傷就常被后院那些孩子欺負。jiejie每個月十五都要上山給娘掃墓，一來二去注意到了，就接他回來當我的陪讀?！?/br>
    岑源道：“董堂主能得少堡主和大小姐真心相待，也是一樁幸事?！?/br>
    霍思遠笑了笑：“不是的，寄孤他能有今日，是他自己努力。

    我自幼身體不好，跟不上學堂的進度，寄孤跟著我上課，學得都比我快，總要回來再幫我補課，有時候先生要我抄書，也是他夜里偷偷替我抄了交上去，免得我受罰。

    我學不了武，又不喜歡一群人圍著我。寄孤就偷偷去求了jiejie，跟著堡里的弟子學武，這樣將來即使有什么危險，他也能在我身邊保護我。

    我知道外頭不少人嫉恨她，都說他能有今日全是靠著jiejie。但我天天同他在一起，他暗地里付出多少，我都看在眼里?！?/br>
    他神色間既有幾分感慨，又有幾分驕傲，可見這番話字字真心，對董寄孤能有今日，確實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高興。

    岑源溫言道：“我以前見董堂主冷淡，沒想到竟也是個如此細心的人?！?/br>
    “恩，”霍思遠淺笑道，“他雖看著不好相與，實際上是個再心軟不過的人了?！?/br>
    “我不同意?！甭溽樋陕劦拇筇蒙?，謝斂低聲打破了這一片寂靜。

    董寄孤轉(zhuǎn)過身，語氣并未因為他的當眾反對而起波瀾：“謝公子能說說理由嗎？”

    謝斂負手站在堂下：“風險太大，董堂主自問有幾分把握？”

    “七分。”

    “我是說保證誘餌的安全？”

    董寄孤一愣，微微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非常時期只能用非常手段……”

    “這個非常也包括無辜者的性命嗎？”謝斂的語氣忽然尖刻了起來。

    堂上靜默了一會兒，霍芷接口道：“寄孤這個法子確實是目前最快就能見到成效的辦法，雖要冒些風險，但與收益相比，這點風險霍家承擔得起。除非謝公子還有更好的法子？”

    她從堂上看過來，目光冷淡地落在謝斂身上：“她如今既是霍家堡的人，與霍家就在同一條船上。就算當真有什么不測，以一人的性命換取百人的性命，不值得一試嗎？”

    “大小姐說得也有道理……”堂中有人開口，接著便陸續(xù)有人附和道，“董堂主的法子若是能成，于霍家堡也是大功一件?！?/br>
    “不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禍當前，本就應該如此?！?/br>
    “……”

    從剛才開始，坐在椅子上的霍英始終一言不發(fā)。現(xiàn)在到了要他做出決定的時候了。

    等堂下的議論聲漸漸平息了下來，他終于緩緩開口道：“寄孤的法子……可以一試?！彼闶墙o此事下了一個定論。

    謝斂放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緊，霍芷唇邊泛起一絲冷笑，似乎這個決定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請假一天，周一晚上更新。

    第7章 七

    從白虎堂出來，謝斂取道去了后山。

    夜里來時，借著月色感覺山丘高大如同一只蟄伏的巨獸，白日再來，才發(fā)現(xiàn)也并不多高，絲毫沒有北地山林的巍峨險峻，只一座清秀的江南丘陵。

    上山主要的山道上都鋪了青石板，謝斂一路并不往偏僻的小路走，約莫半個時辰就上了山頂。

    從山崖上往下看，整個霍家堡只有手掌大小，一眼便可盡收眼底。他往山另一邊走，到了北面，果然如霍福所說，種滿了低矮的紅藜花，連能輕功落腳的高大樹木都沒有幾株。就算白天也很難走出一條小道來，更不要說是光線暗淡的夜里，除非對這山勢了如指掌，否則很難全身而退。

    他下山的時候卻撞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霍芷提著籃子上山也被嚇了一跳：“謝公子？”

    她手上的籃子里放了些鮮花香燭，顯然是要上山祭拜什么人。

    謝斂神色淡淡道：“霍小姐來拜祭霍夫人？”

    霍芷一愣：“是?！?/br>
    謝斂側(cè)過頭問：“方便我一同去拜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