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醒不來了？”

    “能將命保住就算不錯，虧你昨晚及時將他抓回來，否則再多一個時辰，怕都只有死路。不過話說回來，根據(jù)潘仕候的反應(yīng)，他估計覺得這半死不活的兒子，和死了的兒子并無太大區(qū)別。”

    祝燕隱撇嘴，什么爹。

    “那我先回去睡了?！苯瓌倥R打呵欠，“你們最好也別去觸霉頭，他現(xiàn)在瘋瘋癲癲的，正看誰都不順眼?！?/br>
    祝燕隱將江勝臨送回房，沒讓藥童守，也沒讓萬仞宮的弟子守，而是叫來自家護(hù)衛(wèi)將門團(tuán)團(tuán)圍住，吩咐若無急事，不要再理會天蛛堂的一驚一乍，讓神醫(yī)好好休息。

    厲隨問：“你不想讓他與萬仞宮起沖突？”

    “他不敢招惹祝府?！弊Ｑ嚯[也坐在石凳上，“當(dāng)然了，肯定也不敢招惹萬仞宮，但保不準(zhǔn)又會借著當(dāng)年一丁點恩情，跑來哭著求你，不如直接用我的人，更省心些。”

    厲隨笑笑：“你很不喜歡他?！?/br>
    那何止是很不喜歡。祝燕隱沒忍?。骸澳悴簧鷼鈫?，昨晚的事?！?/br>
    “我早就說過，我清楚他的為人。”厲隨道，“昨晚的事，絲毫不意外?！?/br>
    “可你把他當(dāng)成長輩，費心費力找兒子，還受傷了，他卻一點都……反正我在生氣?！?/br>
    “我把他當(dāng)成長輩，卻沒有把他當(dāng)成非有不可的長輩?！眳栯S捏捏祝燕隱的下巴，“懂嗎？”

    祝燕隱想了想：“嗯?！?/br>
    “隔壁既然正亂，我們也不去湊熱鬧了。”厲隨道，“昨晚沒休息好，再回去睡會兒?！?/br>
    祝二公子發(fā)出邀請，一起睡。

    說完又覺得不大行，太暴露內(nèi)心想法了，于是欲蓋彌彰地補充一句，主要是不想你趁著我睡著時又去找潘仕候，所以大家一起睡，不是，也不是一起睡，我房中還有個軟塌，你睡那個，一樣又大又舒服。

    或者要和我睡一張床也行的，或者要和我睡一張床也行的，或者要和我睡一張床也行的。

    結(jié)果厲宮主在這種時候，突然就不魔頭了，一點都不強勢霸道冷酷邪魅，而是答應(yīng)了睡軟塌。

    由此可見，話本里確實都是騙人的，與現(xiàn)實相差甚遠(yuǎn)。

    祝燕隱躺在床上，打算將來回江南后，聲討一下無良書商，不要一有魔頭就立刻被翻紅浪三千字，簡直誤導(dǎo)讀書人。

    厲隨半靠在軟塌上，他并不困，所以視線一直落在床上。

    祝燕隱悶聲道：“你為什么要看我？”

    厲隨問：“那我該看誰？”

    祝燕隱心想，我們午睡的時候，一般是閉起眼睛，什么都不看。

    但你要是確實想看，也行。

    于是祝二公子閉起眼睛，再度給自己擺出了一個非常優(yōu)雅的睡姿，連搭在枕頭旁的手指都特別留意了一下方向。

    白衣墨發(fā)，身形單薄。

    我見猶憐，我見猶憐。

    第49章

    外頭的嘈雜聲逐漸減弱, 直到徹底歸于寂靜。

    祝燕隱差不多一整夜沒休息好，此時陷在柔軟的被窩里，看看暖陽透過窗欞照出朦朧光影, 再看看靠在軟榻上的大魔頭, 不知不覺就真困了起來。

    還不是那種努力克服一下, 就能重新清醒過來的困，而是連眼皮子都沒有力氣再睜開, 悶不吭聲就睡了。

    還做夢了。

    夢到什么不好說，反正等他醒來時，整個人正大咧咧趴在床上, 被子滑落大半, 一條腿屈起, 另一條腿下墊著靠枕, 小腿褲管還要上卷，一派即將下田插秧的大好風(fēng)姿。

    祝二公子的第一反應(yīng)，這么狂野的睡相, 我一定還在做夢。

    結(jié)果重新醒了半天，未遂。

    隔壁軟榻上空空蕩蕩，厲隨不知是什么時候出的門。祝二公子抱著被子坐在床上, 凝重思考了一下，或許在自己剛剛優(yōu)美睡著的時候, 某人就已經(jīng)被弟子叫走了呢, 畢竟萬仞宮還挺大的，理應(yīng)有許多事情要忙。

    “公子?！弊Ｐ∷胼p手輕腳地推開門，“該準(zhǔn)備用晚飯了?！?/br>
    祝燕隱勾勾手指：“過來，問你件事?！?/br>
    祝小穗小跑湊近：“公子要問什么？”

    “厲宮主是什么時候走的？”

    “沒走多久，也就半盞茶的工夫。”

    祝燕隱目光幽幽, 心情復(fù)雜，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一個魔頭為什么也能睡兩個時辰的午覺，奔流到海不復(fù)回，這合理嗎？

    祝小穗不解：“公子這是什么表情？”

    祝燕隱還不死心，強行抱著最后一絲渺茫希望問道：“厲宮主出去的時候，有沒有神色匆匆，根本顧不上看周圍其余人？”

    祝小穗無情回答，沒有啊，我看厲宮主挺悠閑的，連天蛛堂都沒去，直到現(xiàn)在還在院中坐著曬太陽呢。

    祝燕隱長吁短嘆，直挺挺向后躺平，算了，我還是回江南吧。

    祝小穗很很很驚訝，公子這才剛起來，怎么又睡了？

    “不想動?！弊Ｑ嚯[自暴自棄，扯過被子捂住頭，繼續(xù)趴在床上，姿勢扭曲。

    祝小穗突然道：“厲宮主?！?/br>
    祝燕隱悶聲悶氣，厲什么宮主，你去告訴厲宮主，我頭暈不舒服，今天先不起床了，往后三五天的可能也起不來，看情況再議，讀書人就是這么體虛。

    結(jié)果祝小穗蹲在床邊，很小聲地從牙縫里往外擠字，公子，我是說厲宮主就在門口站著。

    祝燕隱不那么虎的軀當(dāng)場一震。

    如果說剛才的姿勢是插秧，那么現(xiàn)在的姿勢就是奔月，沒有最狂野，只有更狂野。

    富貴優(yōu)雅的讀書人受不了這刺激，還得再用被子捂住頭緩緩。

    厲隨吩咐：“你先出去吧。”

    小書童憂心忡忡，真的要出去嗎，我怎么覺得我家公子看起來不是很正常呢。

    祝燕隱也不是很想獨處，于是緩慢地伸出一只手，試圖抓住祝小穗，結(jié)果反被厲隨捏住一根手指：“睡醒了的話，我?guī)愠鋈プ咦??！?/br>
    “……”

    躲是躲不過了，祝燕隱把被子往下扒拉了一點，氣定神閑……表面氣定神閑地轉(zhuǎn)過身，端莊躺好：“去哪兒？”

    厲隨笑：“哪兒都行，這宅子里又悶又鬧，外頭要暢快些。”

    也行。祝燕隱又道：“那我先換身衣服?！?/br>
    厲隨點點頭，去了院中等他。

    一炷香的時間后，屋門“吱呀”一聲被打開。祝二公子身姿挺拔翩然出場，手執(zhí)玉扇，蓬得愈發(fā)華貴晃眼，真是好一個倜儻風(fēng)流、睡姿優(yōu)美的江南讀書人。

    村子很小，不必騎馬，也不必帶書童。

    兩人沿著田埂慢慢走了一陣，被暮時寒涼的風(fēng)一吹，氣氛總算稍微正常了些。祝燕隱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方才的“你去告訴厲宮主，我頭暈不舒服”，便欲蓋彌彰地抱怨了一句，你醒之后怎么也不叫我，睡得頭都昏了。

    厲隨道：“下次叫你?！?/br>
    祝燕隱跳過一條溝渠。

    厲隨握住他的胳膊：“小心滑?！?/br>
    祝燕隱問道：“你問過江神醫(yī)了嗎，潘錦華當(dāng)真沒救了？”

    “能保住性命，不算完全沒救。”厲隨把他放到平整的地方，“只是后續(xù)或許還會有一些麻煩。”

    “誰的麻煩？”

    “我的，江勝臨的，還有潘仕候的?！?/br>
    祝燕隱想了一會兒，道：“因為昨晚江神醫(yī)不顧阻攔，過來幫你看了傷勢，而現(xiàn)在潘錦華重傷昏迷，或許還會變成傻子，你覺得潘仕候會將這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覺得是你與神醫(yī)耽誤了他兒子，從而找麻煩？”

    厲隨點頭：“有這種可能?！?/br>
    “那潘仕候自己的麻煩呢？”

    “他還沒有解釋清楚，潘錦華的毒是從何而來?！眳栯S道，“江勝臨說不可能是撕咬所致，那就一定不是。潘錦華在白頭城時，已與魔教做過一次交易，我放他一次，不可能再放他第二次?！?/br>
    “那潘仕候八成要恨死你了?！弊Ｑ嚯[道，“其實你既已經(jīng)放過他一次，再多放一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潘錦華已經(jīng)成了廢人，余生都要躺在床上過，你又不想與天蛛堂徹底鬧翻，何不做了這個順?biāo)饲?。?/br>
    “我若不聞不問，魔教或許會第三次找上天蛛堂。潘錦華雖已成了廢人，但天蛛堂并非只有潘錦華?！?/br>
    祝燕隱皺眉：“你的意思是，魔教有可能利用潘仕候愛子心切，利用潘仕候?qū)δ闩c江神醫(yī)多有不滿，趁機(jī)挑撥離間，在這個節(jié)點拉攏天蛛堂入伙？”

    厲隨道：“是?！?/br>
    祝燕隱聽得頭疼，天蛛堂里還能不能有個清醒人了，這樣也行。

    “說好出來散心，先不想這些了?！眳栯S拍拍他的腦袋，“說點高興的?！?/br>
    “比如？”

    “比如你剛剛說夢話——”

    “不可能！”

    厲隨很有耐心：“你說了?！?/br>
    祝燕隱斬釘截鐵，我沒說，你聾了。

    厲宮主：“？”

    祝燕隱目不斜視，疾步向前。

    無事發(fā)生，無事發(fā)生。

    兩人就這么無所事事地、打打鬧鬧地從村東走到村西，走到夕陽都下山了，半空掛起星星，才坐在小攤上肩并肩吃了碗面。

    祝燕隱一邊在碗里挑挑揀揀，一邊隨口問，你想過老了以后要過什么樣的日子嗎？

    厲隨還沒有從江勝臨處訛到五十年，其實并沒想過老去之后的事，但現(xiàn)在既然有人問了，他便配合地答道，或許會找一處偏僻安靜的村落，就像現(xiàn)在這樣，過一過沒人打擾的日子。

    又問，你呢？

    祝燕隱老老實實道：“我喜歡繁華富庶的地方，就好像柳城，或者王城?！痹俨粷?jì)金城也行啊，好歹有車馬有官道，四通八達(dá)想要出門也方便，他比較想不明白：“為什么你們江湖中人金盆洗手后，都喜歡往偏僻之地跑？”難道就不覺得生活四處受制嗎？

    厲隨被問得一噎，但幸好他面癱，所以看上去還是保持著淡定：“或許是擔(dān)心有人尋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