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兒步子格外沉重，并非全因即將面圣而緊張，而是曹大監(jiān)方才最后一句話讓她無法不多想。

    公子可是要趁火打劫以泄積怨？不對(duì)，皇帝寢殿豈容他造肆，如他真有此打算，萬不會(huì)帶自己來。

    她仍一路低頭不敢打量周圍，每邁一步皆叁分踟躕，而公子似把囑咐她的事忘了，小步踱著，四下掃著，甚至摸了摸梁柱上雕花，自言自語。

    “褪色都不補(bǔ)一下，這水雁雙環(huán)燈還是我在時(shí)用的……你非這般節(jié)儉之人，想來是大岳國(guó)庫吃緊了吧?！?/br>
    君王寢殿，他竟敢如此冷嘲熱諷！

    鳳兒不敢言，木然跟著他走，直至龍塌在眼前，被他拉著下跪。

    她不愿跪他仇人，小聲交接。

    “公子？”

    “再怎樣他也是君王。”

    暄帝聞聲側(cè)目，雙眼放光，竟咬牙撐起半個(gè)身子，伸手向公子拼命夠去。

    “冰冰……你竟也來了！快起來……過來！讓朕看看你！朕好想你，你可有想朕！”

    嘶啞蒼老的聲音格外激動(dòng)，聽得鳳兒兩臂汗毛當(dāng)時(shí)豎起來，失控抬頭瞧了一眼，見榻上瘦得幾乎不見rou的人雙目異常明亮，巴巴盯著公子，無視她存在。

    將將撐起的身子又癱回去，暄帝繼而努力扭轉(zhuǎn)脖頸看向公子，擰出如老樹根般怪異的姿態(tài)。

    “啊……朕自作多情了，你怎可能想我……你怕是……巴不得親手掐死我吧。”

    公子挺直脊背，垂眸不看他，言語鏗鏘。

    “下旨?xì)⑽腋赣H的是陛下，縱容惡人害我jiejie夫婦慘死的也是陛下。雖然我后來知道您或許也不過是棋子，冤有頭債有主，但我仍無時(shí)無刻都盼您粉身碎骨，江山俱毀，生不如死！”

    之前曹大監(jiān)對(duì)夫人所說之事，鳳兒也聽得十之八九，現(xiàn)在再聽公子如此說，好像他對(duì)家中慘案多少了解些原委。

    一聲沉嘆打斷她思緒，接著周圍陷入安靜，死一般的安靜。

    她見公子的手漸握成拳，攥到聳出青筋，忽而猛地松開，發(fā)出一聲笑。

    從未聽他笑得如此可怕，也沒聽過如此復(fù)雜的笑聲，既冷又怨，絕望而悲，又摻一分放肆在里面。

    “纏綿病榻，有心無力，陛下現(xiàn)在很痛苦吧？可否想過來個(gè)痛快？”

    鳳兒覺得他倆大約沒命回蝶園了。

    “可惜碧嵐jiejie太愛您，暗地阻撓，我也希望陛下多活幾日，多嘗嘗欲望反噬之苦，否則以方晉的本事，這痛快您早該有的。”

    料想暄帝聽這話必然大怒，若沒氣死那八成要喊人砍他們腦袋，鳳兒已在搜刮求開恩饒命的詞句。誰知他只嗡嗡笑兩聲，搖頭道：“方晉？哈哈……原來那副跟他師父同樣醫(yī)者仁心姿態(tài)，為酬勞可不計(jì)前嫌的德性，皆是在與朕演戲……”

    公子轉(zhuǎn)話頭質(zhì)問他：“為何讓大監(jiān)替您開口哄騙她，請(qǐng)陛下回答！”

    一絲紅自暄帝嘴角滲落，他隨意拿袖子一抹。

    “你還是年輕呀，你不懂……”

    詭異的笑再次從公子嘴里飛出，“年輕？陛下糊涂了，忘了我已經(jīng)離宮十?dāng)?shù)年，而今已年過叁十，早非當(dāng)初那個(gè)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br>
    “是過了十幾載，可朕看你亦如當(dāng)年，玉樹蒹葭猶在，風(fēng)華絕代依舊?！?/br>
    又一陣安靜，鳳兒仍如透明人，膽子回來一點(diǎn)，她稍稍再欠點(diǎn)頭，觀察二人狀態(tài)。

    一個(gè)跪著，一個(gè)躺著，一個(gè)好好活著，一個(gè)半死不活。與剛剛不同是公子從死不肯看他改為與他對(duì)視，那眼神是玉見島的霜雪比不過的冷。

    “還有句話想問陛下?！?/br>
    “你問。”

    “您可真的愛過碧嵐jiejie？”

    “朕不知道。”

    他回答干脆，公子震驚。

    “什么叫不知道？！”

    “姚氏女子入宮為妃是祖上的規(guī)矩，朕不得逆，且為安撫老臣，朕也要納她，給她高高在上的位分。至于寵愛，只能說小嵐性子好，不算計(jì)朕，和她共處沒有壓力，自在放松如沐春風(fēng)，所以朕喜歡和她相處，更何況，她還幫朕留住了你。”

    公子瞪大眼睛，“僅此而已？”

    暄帝輕點(diǎn)頭，“僅此而已?！?/br>
    鳳兒瞧公子原挺得筆直的背塌了一點(diǎn)，猜這或許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

    “寵，未必是愛，她是朕寵妃沒錯(cuò)，卻不是朕心愛之人。冰冰，自始至終，朕愛的……只有你??！”

    暄帝此話一出，鳳兒險(xiǎn)些跪不穩(wěn)，公子更是急躁，倉惶一個(gè)頭磕下去。

    “陛下病中說了胡話，我當(dāng)沒聽過！”

    “別……別！冰冰……你、你旁邊跪的是誰？”

    嗚呼哀哉，原來自己不是透明的呀！

    鳳兒先莫名一陣輕松，轉(zhuǎn)瞬心又懸到喉頭，豎耳朵聽公子介紹自己。

    “她是傲冰此生最愛?！?/br>
    眼看要坐起來的暄帝身子僵在半空，撲通躺倒回去。

    “此生最愛……朕記起你我過去的事了?！?/br>
    “過去的事，傲冰不想記得?！?/br>
    “你不想記得，而朕記得清楚?！?/br>
    怕他再多言，公子跪行向前做阻攔之勢(shì)，暄帝這時(shí)把目光移到鳳兒身上。

    “你是哪家的姑娘？”

    鳳兒猛然間不知如何作答，想總不好直言自己是妓女吧，求助看向公子，他倒答得坦然。

    “她是傲冰園子里的花魁，自小看著長(zhǎng)大的?！?/br>
    暄帝掙命朝鳳兒探脖子，眼睛瞇了又瞇，“老了，眼神不濟(jì)，竟看不清楚……”

    也不知哪來的膽量，鳳兒主動(dòng)移上前握起胡暄的手，摸上自己的臉。

    枯手在嫩臉上顫抖撫兩來回，暄帝勾起嘴角，“美人在骨而非皮相，這額面，這鼻眼，定是俏佳人……這樣靈俏干凈的女娃，竟出身風(fēng)塵？”

    公子小心把他手從鳳兒臉上挪開，輕放回被子，口中念念：“世間事一貫不遂人心，父親把我往合格臣子方向培養(yǎng)，從不曾想過最終兒子有幸侍奉君王側(cè)，會(huì)是以男寵的身份，靠他最不入眼的這副皮囊。”

    氣氛有變，公子收起咄咄逼人之勢(shì)，只默默看著再陷回憶漩渦的故人。然而暄帝再看向他時(shí)，他反而回避其視線。這一來一回的，讓鳳兒品出點(diǎn)悲來。

    曹大監(jiān)聲音遠(yuǎn)遠(yuǎn)響起：“嵐貴妃慢著些，當(dāng)心燙到。”

    暄帝要吃的山藥蝦仁粥好了，這方天地該還給她了。公子牽鳳兒告退，轉(zhuǎn)身時(shí)聽他道：“此去一別，后會(huì)無期，你們安好，朕死也瞑目，如有來世……”

    公子旋即回身，磕頭大禮干脆利落。

    “如有來世，愿你我不復(fù)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