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姑娘怎么了？”

    是長庾的聲音。

    眼前的人影晃了晃，她這才回過神來。伏湛已然披上了那件披風(fēng)，作勢往外邊走去，她的大腦尚且有些遲鈍，可身體卻做出了反應(yīng)——她驀地起身跟上去，越過長庾，走到他的面前。

    紫眸青年顯然怔住了，他駐足的動作甚至有幾分僵硬。顧臨淵抬起頭望著他，忽然意識到：原來眼前的青年已經(jīng)這么高了，她都得仰著頭去對上他的視線，溫柔如初雪過后的太陽。

    “我我有一些事情想詢問伏湛大人，”顧臨淵沖屋子內(nèi)的人點點頭，“先走了?！?/br>
    伏湛伸手攔住門板，讓她先行走出門去。門縫緩緩閉合，他垂眸望著身前似有幾分忸怩的少女，耐心等待著她的問題。

    顧臨淵卻沒有在想要問的內(nèi)容，她的聽覺和視覺比一般人都要好上不少，這是她近日才發(fā)現(xiàn)的秘密，連沉灼槐都不曾知曉。她聽到門內(nèi)的對話，雖然被厚重的門板隔絕，卻還是一字不漏地傳進她耳朵里——

    “那個女人找伏湛大人做什么？”秋吉問。

    “不知道，”長庾老實答道，“可能是因為她沒來過這邊？大概是想找大人了解一下情況吧，你別多想了。”

    “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什么了嗎？”秋吉冷笑一聲，“伏湛，一介人類，他走過的路可能還沒有我們種過的地多，他的年歲甚至不及我的腳長，但他——他可以一箭射穿雄性魔熊的頭顱！”

    長庾陷入一段短暫的沉默。

    “可這又如何，秋吉？”他平靜道，“我們沒辦法改變什么，如果不是大人，我們也許已經(jīng)凍死在那個資源枯竭的地方了?！?/br>
    “我知道，可我不想這樣糊涂地活著、給一個人族做事?！?/br>
    “但我們照顧的是魔族的后裔啊？”

    “魔族？長庾，別告訴我你真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同族血親了，”秋吉頓了頓，聲音稍稍放低，“都是混了臟血的怪物…！長著魔族或是人族的外表，卻不受遠古血脈的限制，他們難道不是怪物嗎？”

    “我、你，還有這里的其他犬族人，我們都會因為遠古犬族的習(xí)性而多少受限，可他們呢？除了嗅覺上略不及我們以外，他們甚至不會畏懼身為熊魔的大田！”

    一陣寒風(fēng)刮來，激得顧臨淵一個哆嗦，視線回到面前的青年身上，她這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發(fā)怔許久，而且似乎在此期間目光一直無意識地緊鎖在他身上，伏湛的耳尖微微發(fā)紅，不知是被凍的還是出于害羞。

    她連忙假意輕咳一聲，“對不起啊，剛才實在是，腦子有點短路，忘了要問什么了剛想起來哈哈哈?！?/br>
    她這一出聲，似乎也喚回了伏湛的神識，他眨眨眼，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沒關(guān)系，我剛才也在想一些事情。”

    顧臨淵撓了撓頭，面對如此禮貌得體的男人難得有些羞澀靦腆，“我知道北部邊境這邊資源匱乏，居住在此實在是多有叨擾，我希望能幫你們分攤一些工作，可王阿婆她她太客氣了一直推辭，我就只好來找您啦?！?/br>
    伏湛睜大眼睛，顯然是頗有幾分訝異，半晌，才抿起唇輕輕笑起來：“顧姑娘誤會了，并不是她不愿意讓你幫忙，而是你本身就一直在幫助大家，所以她不希望你再做過多的事情了?！?/br>
    “誒，王阿婆都同你說了嗎？”

    伏湛難得露出一絲俏皮的表情，“我可是這里的‘主人’，若是連這點風(fēng)聲都不知曉，可以直接拿塊豆腐撞死得了吧？”

    顧臨淵剛想借機往下打聽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情報，可在他說完這句話后，她所有預(yù)設(shè)好的問題都給咽了回去。

    她細微的表情變化被伏湛盡收眼底，青年悄悄咬了咬下唇，細長的犬齒在柔軟的唇瓣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痕跡。

    “哈哈哈，大人說笑了，畢竟生而為人、難免力所難及，又是在消息不靈通的北境，我還以為——”

    “我很抱歉?！狈磕托牡人褬O富暗示性的話語說完，這才慢悠悠地接道。

    他表情淡淡，可顧臨淵卻繃不住了。她幾乎是一個健步?jīng)_到他跟前，恨不得握住他的雙手大吼一聲：“同志??！”

    但她把握住了，她沒有失態(tài)成那副猴樣，鑒于伏湛的神色自若，她下意識覺得其中肯定有所隱情，但可以確定的事，伏湛真的知道現(xiàn)代的一些東西。

    “敢問大人，這是從何處聽來的呀？”她故作隨性地問道，“這可是我的家鄉(xiāng)方言，難不成大人去過我的家鄉(xiāng)？”

    伏湛垂眸，連同額前的碎發(fā)一起、將眼底的情緒遮得嚴嚴實實，可顧臨淵卻敏銳地察覺到了那一絲流露出來的落寞，她像是抓住了蛇尾般繼續(xù)追問道：“大人可是我的同鄉(xiāng)？”

    可答案令她失望了——伏湛苦笑著搖了搖頭。四目相對之時，她仿佛望見一株接近枯萎的紫羅蘭，無力地垂著葉片耷拉花瓣，靜默細數(shù)著自己凋零的倒計時，一種無可救藥的腐朽感油然而生。她猛然覺得，似乎眼前的這個青年已經(jīng)不像是青年了，他的眼睛里藏著年歲滄桑。

    “我的摯友，她是你的同類?！彼p聲道，可那嗓音不再溫柔，而是沉悶的、沙啞的，帶著一種極富感染力的痛苦，“我已經(jīng)失去她有一陣時日了?！?/br>
    “我托王阿婆在此地照顧那些孩子，一方面是我自己的美好愿景，另一方面，便是尋找她。”他哽了哽，這才繼續(xù)道，“我本以為——”

    顧臨淵悟了，是她的到來讓王阿婆誤以為他要找的人就是她，所以他這才如此巧合地趕來，又順手在村子外救下了她。不過看他對她的反應(yīng)來說，她失憶前應(yīng)該不是他的摯友，否則如此悲傷的反應(yīng)，為何不加諸于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她呢？

    他的用詞是“同類”，那就證明他肯定是知道她穿越者的身份了。

    “沒事的”她笨拙地安慰道，“我相信你肯定可以找到的啦，也不知道我能幫上什么忙”如果真的可以找到，是不是意味著她也可以多一個同伴？畢竟穿越后還能遇到同類，實在是有些罕見了。

    伏湛垂著頭沉默了好一陣，這期間他的呼吸始終絮亂著，顧臨淵明白他在平復(fù)心情，于是也耐心等待著他。半晌，只聽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再次抬起頭時，他的表情已經(jīng)恢復(fù)到了此前那般淡淡的模樣，“其實，我對她那個世界的了解也并不多，”他難得忸怩地笑了笑，“顧姑娘跟我對上的，都是她曾經(jīng)罵我時說的，如今倒是記憶猶新…”

    “如果顧姑娘不介意的話，可否多跟我聊一聊你們那個世界的故事呢？”怕她有所誤會，他幾乎沒有停頓就繼續(xù)道，“我沒有窺伺你們的想法，只是通過你的生活，去了解她曾經(jīng)的一些想法。”

    原來是這樣啊顧臨淵簡單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過往，難得自嘲地勾起唇角笑了笑。哎，也不是不可以，就當在這陌生的世界思念一下家鄉(xiāng)吧！她是如是想的，可僅僅是單方面的分享信息，似乎又顯得不太對等…

    她的這個想法剛剛萌生，伏湛的話就將它扼殺在搖籃里：“如果顧姑娘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輪流分享，這樣的話，顧姑娘也可以順便加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不是嗎？”

    她懵懵懂懂點了頭，仔細想想也沒什么大問題，剛想詢問時間和地點，伏湛又頷首道：“我知道顧姑娘和沉兄有婚約在先，若是此事張揚恐怕不妥，不如就約定每晚子時、在客房的屋頂上，如何？”

    好家伙，屋頂，他還真是會物盡其用。

    客房是專門留出來給他居住的，平日里也會有孩子跑去玩，其中的布置陳設(shè)和其他屋子無異，只是在靠近她房間和客房的位置各有一個樓梯可以直通屋頂，屆時只需要踩著磚挪兩個屋子的距離就可以了。

    顧臨淵撓了撓頭，“你確定屋頂真的能承受得了我的重量嗎？”拜托，她好歹也是167 體重115 的人，古代的磚瓦真的承載不住的吧？

    伏湛神秘地笑了笑，又伸手指著她腳上始終穿著的那雙白布靴，“只要你穿著這個，就可以做到。”他信誓旦旦地保證。

    好吧。顧臨淵挑了挑眉，眼前的青年雖然古怪了些，但確實并不讓她感到厭惡，反而在與他相處的過程中她感到格外舒服，就出于這種舒適感，她就信他一回。

    如果他真的要加害自己，直接動手就好了，何必弄這一出呢？

    ——

    子時，顧臨淵按照他說的方法，披了件外袍便踩著白布靴爬上了屋頂，沒想到確實如他所說，她在坑坑洼洼的瓦片頂上竟腳下生風(fēng)、如履平地，一下子便到了青年跟前。

    他似乎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一雙紫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仿佛今晚黑黢黢的夜幕都是因為群星盛滿在他的眼底，自此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想從哪里講起呢？”顧臨淵和他隔了個禮貌又安全的位置坐下，瞧了眼空無一物的天空，還是選擇去看他深紫色的眼瞳。青年將自己的裘毛披風(fēng)遞給她，她也大大方方地接過，然后裹成了一團。

    “顧姑娘隨意?！狈恐皇切Α?/br>
    “那我就真的隨意了哦——”顧臨淵刻意拖長尾音，等著他反水，可事情并不如她的意料，她也索性回憶起童年的事情，就跟著講了下去：

    “我最早是在一個大院里生活，后來上小學(xué)了，也就是你們這里最早的私塾吧，就轉(zhuǎn)到了另一個社區(qū)里…社區(qū)哦，就是個城中村，只是設(shè)施什么的都很好。那里的小孩我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們的爹或媽都認識我媽，所以我就得和他們玩了?！?/br>
    “然后呢，他們不喜歡我，因為我想討好他們、加入他們，可他們不稀罕，搞了個小團體，說如果要我跟他們玩，就得把腿掰成很奇怪的形狀?！彼攘藗€V字，明顯感受到身旁的人身體一僵，“然后我的膝蓋從那個時候就開始出問題了?！?/br>
    “現(xiàn)在也是嗎？”伏湛的聲音很輕柔，像是凜冬未至?xí)r的風(fēng)。

    “是哦，我到第二階段的私塾，嗯…更厲害的私塾，叫初中，我在初中里跑步，跑著跑著就跪下去了，大夫說這是終身的傷，治不好咯。以后就得少劇烈運動，不能逃大命叻哎不說這個，反正社區(qū)里沒什么人喜歡我，小學(xué)里也是，我為了和他們玩，被人堵在墻角里給揍了一頓，他們說這樣就通過考驗了?！?/br>
    伏湛的拳攥了攥?！八灶櫣媚铿F(xiàn)在力氣很大，是不希望被欺負嗎？”

    “那倒沒有哈哈哈，力氣大是可以鍛煉的，我們那里有健身房，大家可以鍛煉體術(shù)，對，體術(shù)！我嘛我純粹是被人打多了，rou耐打，結(jié)實，就力氣大了?！彼行┎缓靡馑嫉氐拖骂^，“怎么說呢，總之我的童年沒什么好聽的，就別浪費你時間”

    “不?！狈侩y得出聲打斷了她的話，“我并不介意好聽不好聽的問題，畢竟只有聽個完全，才能知道得更多，不是嗎？之后還有問題的話，我可能會不小心打斷，還望顧姑娘海涵。”

    他這么禮貌，顧臨淵更不好說什么了，只希望這并不是客套的禮貌，畢竟她的童年真的沒什么好聽的。

    ——

    作者嘚吧嘚：追-更：fuwenge. (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