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宴的劍舞得密不透風(fēng)，就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飛揚(yáng)的塵土和凌亂的人影間， 只有宋星遙腳底長根般站著，不進(jìn)也不退——那么怕死的人，有一天在刀劍面前，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風(fēng)聲送來女人尖厲的聲音，嘰哩咕嚕的異族話中夾雜著含糊不清的中原話， 隱約是在召喚同伴撤退。林宴埋伏在此的人雖然都是精銳， 數(shù)量上也壓倒對(duì)方，但對(duì)方有一半是驍勇善戰(zhàn)的異族人， 搏起命來也很難對(duì)付。

    這場打斗很激烈， 他們被圍困在中央， 天羅地網(wǎng)張開，插翅難逃，宋星遙看到紅衣女人拉住趙睿安，四周圍的人漸漸聚攏， 要掩護(hù)他二人脫逃，可趙睿安腳步卻有些遲滯。不知何故， 他執(zhí)意推開身邊女人， 往宋星遙的方向沖來。這并非他的作風(fēng)， 他眼里有話。

    也許，還是想說那句簡單的，跟我走。

    宋星遙不作回應(yīng)，看他陷在刀光劍影里。

    人一個(gè)接一個(gè)倒地，護(hù)著趙睿安的人漸漸少了，即便以全部人力去保趙睿安和那紅衣女人周全，他們也難逃離。也許是看懂宋星遙眼中絕情，又或者是趙睿安體力已竭，他的劍法變得沒有章法起來，猶如困獸之斗。

    他清楚，如果無法離開，再被擒回長安，面對(duì)他的即便不是死亡，也會(huì)是永無休止的圈禁。

    比起暗無天日失去自由的日子，他寧愿死在這里。

    一劍斜來，刺穿肩頭。

    血霧隨著劍被抽起時(shí)彌散滿眼，殺紅眼的人沒有因?yàn)橹貏?chuàng)倒地，反越挫越勇，似乎要流盡身體最后一滴血液。

    刀刃高懸，朝著他的要害落下，趙睿安笑了。

    舔過血的笑，格外鮮艷，猶如初見。

    忽然有人一腳飛來，直踹他胸口，趙睿安不敵，被踹飛數(shù)步，胸口不知斷了幾根肋骨，卻是堪堪避過那致命一刀。那人緊隨而至，揮劍而落，挑去他頭上金冠。趙睿安只聽到林宴森冷聲音響在耳畔。

    “你不配，不配死在她面前?！?/br>
    ————

    打斗其實(shí)并沒持續(xù)太長時(shí)間，趙睿安的人死了八成，葛邏迦被生擒，趙睿安重傷逃脫，四周一片狼藉，林宴的人忙著打掃戰(zhàn)場，清理尸首，押回被擒住的人。

    宋星遙邁了一步，發(fā)現(xiàn)雙腿虛軟，差點(diǎn)栽在地上，她緩了緩神，才將這陣虛軟勁緩過去，轉(zhuǎn)身便走。

    這里的事已經(jīng)結(jié)束，剩下的和她沒什么關(guān)系了。

    夜色茫茫，辨不清東南西北，宋星遙只憑直覺回頭走，一步一步，遠(yuǎn)離這里。

    走出數(shù)十步，她身旁追來一人。那人騎馬而來，朝她伸手：“上馬?！?/br>
    宋星遙仰頭，馬上的林宴青衣染血卻是溫眉斂眸的樣子，再不是記憶里的模樣——那頑固陳舊，不依不饒的刻板印象，沒有什么謫仙，他和他們一樣，只是普通人。

    “你為何放過他？”她問他。

    趙睿安能逃脫，是林宴的緣故。

    林宴放走了他。

    “你希望他死在這里？”林宴反問她。

    宋星遙靜默片刻，仍道：“縱虎歸山，那不像你會(huì)做的事?！?/br>
    當(dāng)初，他可是握著她的手告訴她，拿起武器就別怕血，手握穩(wěn)，莫走神，別給敵人可趁之機(jī)……言語猶在耳側(cè)，他自己卻親手放跑敵人。

    “那也分情況，他的命不是我此行所求?！绷盅鐝鸟R上跳下，與她并肩。

    如果讓趙睿安這樣死在她眼前，那么終一世，宋星遙都無法忘記這個(gè)人，拋開愛恨，以生命浸染的感情，足以沉重到刻進(jìn)骨血。她或許可以不愛趙睿安，卻會(huì)永遠(yuǎn)記住他。

    而只有活著……才有遺忘的可能。

    宋星遙定定看他片刻，道：“林宴，我輸了?！?/br>
    那場賭局，她輸了。

    “所以呢？”林宴聳了下肩，“上馬，跟我回城？”

    她搖了頭：“我不想騎馬。”她固執(zhí)地朝前走去，整齊梳好的發(fā)髻有些散亂，髻間一件釵鈿都沒有，敷過粉的臉在月光下顯得蒼白，眉間貼的花鈿磨去了半邊，身上是素淡的襦裙。

    幾個(gè)時(shí)辰之前，她還是盛裝待嫁的女兒，擁有全長安人羨慕的十里煙花。

    現(xiàn)在，一切成空。

    林宴沒有逼她，將韁繩扔給隨后趕來的侍從，自己走到她身邊，只道：“我陪你?！?/br>
    宋星遙沒拒絕也沒同意，只往黑暗里一頭扎進(jìn)去，走出半盞茶功夫，她忽然呢喃道：“是這個(gè)方向嗎？”

    “不是，你走錯(cuò)了?！绷盅缁氐酶纱嗬?。

    “那你不早說？”宋星遙斜眸瞥他。

    “錯(cuò)了就錯(cuò)了，你想往哪里走就往里走，有我在，迷不了路?！绷盅绲?，又指向相反方向，“那邊，才是回城的路，不過長安城還很遠(yuǎn)，如果徒步，你要走很久很久?！?/br>
    宋星遙便改了方向，朝著他指引處邁步，一步一步，走向長安。

    這漫長的路，被濃厚夜色裹著，似乎永遠(yuǎn)沒有盡頭，宋星遙走了很久，久到雙腳酸痛到麻木，腳下的繡鞋不經(jīng)走，被砂礫磨壞，地面并不平整，到處是尖銳凸起的石塊，她一腳絆上去，雖然及時(shí)被林宴拉住，免于摔個(gè)狗吃屎的下場，但腳尖仍然踢到石塊。

    突如其來的疼痛鉆心，她瞬間坐到地止，垂頭抱住自己的腳。

    一絲光亮浮起，林宴點(diǎn)起火折子蹲到她面前，火光照出她鞋尖上成片的紅，他蹙緊了眉，只道：“踢傷指甲了？把鞋脫了我瞧瞧?！?/br>
    宋星遙的頭埋在腿間，蜷著身體，就這么坐著，既不吭聲也不伸腳，林宴等了一會(huì)，不見她動(dòng)作，又問了句：“遙遙？”

    “林宴，很疼?！彼穆曇魝鱽恚珙^有些聳動(dòng)，頭仍未抬，說完生怕他誤會(huì)，又補(bǔ)充了一句，“是腳，腳很疼?！?/br>
    “好，是腳疼，我給你看看?！彼哪X袋，溫聲道。

    她肩頭聳動(dòng)得更厲害了，身體微顫，人幾乎蜷成球，聲音漸漸不成調(diào)：“不要，不想給你看?！?/br>
    一只溫?zé)岬恼粕靵?，輕輕撫過她臉頰，摸到滿手的濕漬，林宴微不可聞地嘆了聲，托起她的下巴。

    微弱火光下，宋星遙淚流滿面，在他的注視下越哭越大聲，抽噎起來，與方才騙趙睿安入陷阱時(shí)那副冷靜絕情的模樣判若兩人。

    “遙遙……”他心臟陡然刺疼，那些淚像guntang的熔漿，一滴一滴侵蝕鋼筋鐵骨般的心，他想安慰她，話到嘴邊卻忽然不知如何出口。

    火折子的光晃晃了，在他手中熄滅，他索性丟開，展開手臂將她擁入懷中，一邊抱著，一邊擦她臉上的淚，淚水越擦越多，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傳出：“林宴，我是不是挺沒用？都活了這么多年，還被騙？騙就罷了，偏偏還會(huì)難過。”

    林宴的手掌被沾濕，他便拿自己的衣袖在她臉上抹淚，一邊抹，一邊道：“遙遙，別哭了，你還有選擇的，跟我回京，或者是……我送你去找趙睿安……你……跟他走，長安的事，交給我。”

    宋星遙越聽越瞪大眼，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待他說完，那淚水才再滑落，她卻由哭轉(zhuǎn)笑，攥住他衣襟道：“送我去找趙睿安？”

    “你之所求，既我所愿。若你真如此愛他，我可以幫你?！彼f得很艱難。她的淚水殺傷力太大，大到他可以放下自己去成全。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向她承諾過，只是她從未再信。

    “你是傻子么？你不是要娶我？還是你那賭約只是說說而已？”她哭哭笑笑地反問。

    “不想看你哭?！彼拇鸢敢蝗缂韧暮唵巍?/br>
    賭約是他孤注一擲的最后努力，可如今即便贏了，也不見得高興。

    “我說了，是腳疼，腳疼得哭了！”宋星遙終于松開蜷著雙膝的手，把腳伸到他面前。

    “好，是腳疼?！彼樦脑捄逯?，輕輕脫下她的鞋襪。

    果然，她的腳已經(jīng)磨破，大拇指的指甲踢翻，血流了滿腳。他摸出藥又撕下袍布，給她簡單包扎了一下，方道：“你這腳不能再走路了?！毕肓讼?，他背著她蹲到她面前，“我背你可好？”

    她良久不語，久到他以為她拒絕的時(shí)候，綿軟的手臂才從后纏來，宋星遙趴到他背上。他往上掂了掂她，慢慢起身，朝回城的路走去，邊走邊問她：“那我可就帶你回長安了?！?/br>
    宋星遙已經(jīng)不哭了，用力吸吸鼻子，道：“嗯?！币贿吘従彺诡^，將臉擱到他肩頭，感受他步伐一上一下的節(jié)奏，宛如心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
    “林宴，我們認(rèn)識(shí)好久了吧？”她自問自答，“十三年了?！?/br>
    她扳著指頭算起來，婚前三年，成親七年，重生又三年，一共十三年。

    “對(duì)你來說是十三年，對(duì)我來說，已經(jīng)有二十五年了?！绷盅绲?，他比她多活了十二年。

    二十五年，從少年到青年到壯年到死，年少飛揚(yáng)走到英雄遲暮，是他半生光蔭。

    “有這么久了嗎？好老……”她喃道。

    “是人都要老，又不是神仙?！彼卮鹚?。

    “可我以前就覺得你是神仙?！彼肫鸬谝淮蜗喾陼r(shí)他的模樣。

    “謝謝啊。”他失笑，這算是夸獎(jiǎng)嗎？“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看上我？”

    “因?yàn)槟愫每窗??！彼f得臉不紅氣不喘，“神仙一樣的人物。”

    皮囊足以掩去所有缺點(diǎn)，曾經(jīng)被她怨恨過的冷漠寡言，在初見時(shí)卻全是她曾愛過的模樣，冷漠寡言也好，高高在上也罷，換種形容就都是打動(dòng)她的氣質(zhì)，可怎知往后歲月里，這些她曾熱愛過的東西，卻被生活磨得面目全非。

    他說得沒錯(cuò)，她對(duì)他的期待，建立在自己的少女幻想上，如同海市蜃樓。

    “可你還是不喜歡了?！彼?。

    宋星遙沒了聲音——從瘋狂迷戀，到掙扎放棄，再到歸于平靜，十五年時(shí)間過去了。

    “林宴，重新認(rèn)識(shí)一下吧。我是宋家六娘子宋星遙，年方十八，脾氣不太好，你多擔(dān)待?！?/br>
    “我是韓家僅存的后人韓恕，當(dāng)然你喜歡的話，叫我林宴也可以。我剛過弱冠之年，沒什么本事，就長了一張臉，不太會(huì)說話，你別介意。”他回她。

    宋星遙俯頭“嗤嗤”笑了，道：“瞧不出你挺幽默。”雙臂一緊又勒停他，“我們?yōu)槭裁匆呗?，不是有馬嗎？”

    “問你啊?！绷盅鐟凰?。

    反復(fù)無常的女人。

    “那上馬吧，去長安的路這么遠(yuǎn)，我們別犯傻了?！?/br>
    傷春悲秋的矯情勁過去，宋星遙如同做了場大夢。

    “好?！绷盅珉S她，轉(zhuǎn)身招手叫侍從把馬牽來，改背為抱，帶著她上馬。

    宋星遙靠在他懷里，自己調(diào)整了個(gè)舒服的坐姿，眼皮開始發(fā)沉。

    “林宴，你騎慢點(diǎn)兒，我不想太快回到京城?！彼?，“你知道的，京城里的爛攤子……”

    等著他們回去收拾。

    她太累了。

    “好?！彼浪?，摟著她單手控韁，慢慢往長安去了。

    “你的傷好了嗎？”她似睡非睡咕噥道。

    “什么？”他不解。

    “背上的傷，被火灼過的?！?/br>
    “早就好了。”他道。

    “你救了我為何不說？”她的頭完全倚到他胸口，眼睛閉上。

    “為何要說？說了能改變什么嗎？”他反問。

    宋星遙便沒吱聲——是不能改變什么，但至少她不會(huì)做那樣光怪陸離的春/夢，害得她糾結(jié)了好久。

    這話，她不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