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長我三歲，從我五歲起到現(xiàn)在十八歲，整整十二年，他每年都送，每個娃娃的腳底，他都在說，想娶我，要我嫁給他。

    直到我嫁給成章和，這一年的生辰，是在宮里過的，他便再也沒有機會，送我一只泥娃娃，同我說，他想娶我。

    我?guī)锥冗煅剩瑢嵲诓缓檬?。我在想，這樣的話，他為什么從不肯當面同我說？

    又或者，我早些發(fā)現(xiàn)，就不會錯過了彼此。

    我在窗前呆坐了一整天，滴水未進，直到外頭備好了晚膳，紅桑喚我，才回過神來。我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又把泥娃娃通通收回了箱柜里。

    吃飯的時候，聽到外頭庭院里鬧哄哄的，幾個宮女太監(jiān)有說有笑，追逐嬉戲。

    我便隨口一問，“紅桑，外頭發(fā)生什么事了啊，好像很久都沒聽到他們笑了?！?/br>
    紅桑看了看外頭，微微笑道，“說是國子監(jiān)來了位新助教，長得英俊儒雅，講話溫聲細語的，很是動聽，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拿到了他的畫像，正在傳閱呢？小姐若是感興趣，奴婢便喚她們進來回個話。”

    我搖搖頭，起筷去夾菜，鼓囊著嘴巴道，“我已經(jīng)嫁人了，哪還有這膽子去覬覦其他的男子，倒是你，遲早也得找個好人家，說起來，你倒是更應(yīng)該去瞧瞧。”

    紅桑也搖頭，“小姐就莫取笑奴婢了，先前可是說好了，要奴婢陪著你一輩子的，小姐可不能食言?！?/br>
    “是是是，”我伸手去點她的笑鼻，“今兒個是這個說法，只是因為不曾遇見什么動情之人，若是遇見了，怕早長了翅膀，撲哧一聲飛走了，哪里還記得我呢？”

    她低頭，小聲跺腳，急切道，“小姐，奴婢可都是真的?！?/br>
    “恩，”我鄭重其事道，“我當然知道，可我更希望你幸福啊！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個合適的機會送你出宮的，我已經(jīng)被困在這里了，不想你變成第二個我?！?/br>
    紅桑欲言又止，用一種很心疼的眼神看著我。

    事情發(fā)生在第三日，我才用過早膳，陳良娣突然就來找我，說是要給我驚喜，帶我去一個地方。我把步子往后退了退，猛搖頭，說不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拉著我，一邊往外頭拽，一邊悄聲說道，“太子殿下，今日不在宮里。”

    我停下腳步，一臉疑惑問她，“良娣，你這是要帶我去哪里啊？”

    她神秘兮兮道，“你去了就知道了?！?/br>
    她一向溫柔，可今日動作卻像少女懷春，藏著掖著，又不肯告訴我。我被她拽得沒法子，只能跟著她。

    果然，成章和不在東宮的日子，連御道都變得寬敞了。從前我總是被他禁步，說是這里不能去，那里也不能去?？山袢账辉?，按理說這東宮的一切事物，就默認由我做了主。

    故此出來的路上，兩旁的宮女太監(jiān)皆弓腰福禮，而守候?qū)m門的侍衛(wèi)，也為我倆開了道，并未有為難。

    等出了東宮，在路上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拍著良娣的肩膀道，“原來你是想讓我開路?。　?/br>
    她笑而不語，只是拉著我往前走。

    等到了國子監(jiān)的樓閣前，我才驚覺不妙，看向一旁的良娣，“我們?yōu)槭裁匆獊磉@里？難道你也對那個什么新來的助教感興趣？”

    我想想，好像也不對，她陳良娣那么愛成章和，其余的男子在她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再好看的助教，估摸著她也不會放在心上。

    果然，她的回答，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她一臉茫然地看著我，“什么新助教??？”

    于是乎，我更加確信她不是為了這助教而來，便木訥地晃頭，“不甚清楚，我也是聽旁人提及的?！?/br>
    她沒有多問，拉著我的手解釋，“其實不瞞你說，我早幾個月就來這里聽學(xué)了，不過我都是埋著殿下來的，怕他生氣?？汕蛇@幾日他都不在宮中，我便才敢叫上你一起。這里頭的夫子可有意思了，特別是曹丞相，他講的經(jīng)學(xué)，特別有趣，一點也不枯燥?！?/br>
    我一聽，連搖頭，“可我不愛聽那些羅里吧嗦的，聽著就腦子疼。”

    可‘曹丞相’這三個字，讓我心底爬起了一絲僥幸。成章和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曹丞相了，看來往后這里，可是個好去處。

    于是，我趕忙改口，“不過，你今后要是想來，我倒是很樂意奉陪。”

    我想，只要曹丞相在一日，他成章和就不敢踏進國子監(jiān)的大門，真是大快人心?。?/br>
    我心底竊笑，但表面毫無波瀾，任由陳良娣拉著我的手往前面走去。

    國子監(jiān)一直都是皇家及名門子弟聽學(xué)的場所，也有些不少的女學(xué)生，但也因為人多，彼此間算不上熟絡(luò)，故此我和陳良娣進去的時候，并無人注意到我們。

    我們尋了個最后頭的位置坐下，面前的案牘上放著一些經(jīng)文和文房四寶?？晌姨焐筒皇菒蹖W(xué)習(xí)的料，早年在閨中聽夫子講課時，就覺得像是和尚師父對我敲木魚，嗡嗡嗚嗚的，實在沒趣。

    這一次，也不例外，陳良娣聽課，我叼著筆東張西望，她低頭寫字，我干脆就趴在案牘上呼呼大睡。不過今日聽學(xué)的人實在太多，放眼望去，烏泱泱的一大片，還有很多都是管家的小姐，雖我不認得，但從舉止談吐間，亦可輕易分辨。

    作者有話要說：　　成章和：剛打了個噴嚏，誰咒我呢？

    第30章

    于是乎, 正當我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的時候，突然聽見四周一陣劇烈的sao動。

    更有幾個女學(xué)生, 發(fā)出了驚呼聲, 我從雙臂中緩緩抬起頭來，微瞇著眼, 循聲望去，先前講課的夫子已經(jīng)不知去向, 講臺旁站了一人, 背對著我。

    而講臺下，幾乎所有女學(xué)生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 除了我和陳良娣。

    陳良娣在專心寫字，我盯著那人半晌, 也沒見他轉(zhuǎn)過身來，又因前邊有眾多女學(xué)生遮擋住了視線, 昂著的脖子實在發(fā)酸，也覺得此事無趣, 便又趴了回去。

    “齊助教！我有個字，怎么也寫不好, 你能不能教教我？”剛閉眼, 就有一個女學(xué)生的聲音傳到了耳朵里，隨之即來, 是四周的竊竊私語和嬌羞偷笑。

    齊？

    我身子一怔，京都可真小，莫不是真遇見什么故人了？

    可我記得清楚齊修賢說過，今生不會入仕途，更別說什么棄武從文了。

    但好奇心一直催促著我, 抬起頭來瞧瞧。

    然而，事實卻讓我傻眼了。女學(xué)生嘴里的齊助教，不是別人，正是齊修賢。

    彼時的他，正耐心細致地教女學(xué)生寫字，臉上流露著淡淡地笑意，是他，卻又不是他。

    好在，他并不曾看到我。

    有那么一瞬間，我的身子如同堅冰一樣僵硬，而后微微發(fā)抖。

    陳良娣與我同一案牘，她很快就察覺了異樣，輕輕擱下筆，問我，“jiejie，怎么了？”

    我低著頭，目光也不知落在何處，嗓音低得只能自己能聽見，“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先回宮了?！?/br>
    其實，我有莫大的勇氣和一萬種理由，沖上前去同他相認，質(zhì)問他，為何不肯回信，為何不肯來見我，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卻不曾托人捎話給我。

    我克制住了。

    因為有陳良娣在，我多少總該避嫌。

    我起先出了國子監(jiān)，腳步飛快就跟逃命一般，而這些已經(jīng)是我自控的極限了。

    陳良娣是名門閨秀，走起路來，雖然賞心悅目，可就是太慢。我在原地等了好久，她才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一臉不解，“jiejie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我靈機一動回道，“方才齊助教出現(xiàn)的時候，那些女學(xué)生恨不能都擠到他跟前去，只有我們兩個視若無睹，太惹人注目了，這萬一，傳到太子殿下的耳朵里，他會不高興的?！?/br>
    這番話，雖然我胡亂捏造的，但對于良娣而言，像是一語道破天機，她一臉崇拜地看向我，贊許道，“原是如此！jiejie實在聰慧，我怎么就沒想到呢？好在夫子的課也都聽完了，不耽誤課業(yè)的?！?/br>
    我點點頭，同她一起回了東宮。不知為何，這一路上良娣的話就多了起來，她時斷時續(xù)同我說著東晉大家的書法和詩文，她說得眉飛色舞，頗為認真，可我半個字都沒有聽進去，腦海里只是想著齊修賢。

    我們很久沒見了，可恨的是，我竟只記得他臉龐的輪廓，具體長什么樣子，怎么也想不起來？

    良娣并未注意到我一直有心事，且悶悶不樂。等到了東宮殿外的時候，我們兩個便道別，回了各自的宮中。

    紅桑一直跟在我身旁，自然也就親眼所見，她不安地說道，“小姐，奴婢也是才知道齊助教，原來就是齊大人?！?/br>
    說實話，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是哭著，還是笑著都見他，怎么樣都不妥當，怎么樣都解不開我的心結(jié)，消不了怨氣。

    在經(jīng)過一番糾結(jié)之后，我毅然決然地往國子監(jiān)的方向飛奔而去，同時丟下一句話給紅桑，“我才想起，落了東西在學(xué)堂，我去去就回?！?/br>
    紅桑沒有跟上來，而我的腳步時而緩慢，時而急切。

    天開始下雨了，細蒙蒙的雨絲落在寬闊的御道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不遠處的宮墻內(nèi)，有幾支梨花偷偷地冒出了頭，花瓣落了一地。

    學(xué)生們早已經(jīng)散去，有幾個書童正在拾掇案牘上的紙筆，一一收整歸納。

    我在門外的臺階上，穿過細細密密的雨簾，一眼就望見那個朝思暮想的人，他身穿一襲白色圓領(lǐng)袍，發(fā)髻高挽，正俯首奮筆疾書，靜默地像是一副山水畫。

    我忍住沒哭，輕聲走了進去，在案牘前坐下，把他的茶杯抓了過來，在指尖轉(zhuǎn)了轉(zhuǎn)。

    “齊助教，我也有幾個字不會寫，能不能教教我？”說著，我猛地一拍，狠狠地將茶杯置在他的書卷上。頓時茶水四濺，灑得滿桌子都是。

    他知道是我，也沒有抬頭，只是道，“娘娘，近日可還安好？”

    語氣恭敬又謙卑，不像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他。

    我被他這句話給問住了，愣了愣，冷笑道，“托齊助教掛念，一切都好。”

    他沒有說話了，整個人木訥在案牘前，仿佛沒有了魂靈。

    我心中不吐不快，幸而也沒有旁人，便道，“進宮多久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三月有余，”他輕聲道，仿佛像是變了個人，于先前瀟灑俊逸的嗓音截然不同，“微臣的小事不值一提，又何必因此叨擾了娘娘？”

    好一句叨擾，古來今來多少薄情郎，翻臉比翻書還要快，我也是算是見識到了。

    他這話，問得好，問道我心坎里了。我同樣反問他，“你說過的，只喜歡習(xí)武不喜歡讀書，你當助教是為了什么？為了生計么？還是為了那個從未有過的理想和抱負？”

    他終于肯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我，一字一句道，“為了一個承諾?！?/br>
    我渾身打了個激靈，原來他都記得。進宮之前，我自私地想他能夠進宮陪我，而今的我，卻只盼著能夠見他一面，卻從不奢望，他能進宮守著我。

    因為，我的確想不到，他該用什么樣的身份，順理成章地留在我的身邊。

    可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晚了。

    他的舉動，他的回話，他那無所畏懼的神情，讓我心中的火苗騰地一下就升了起來。

    我憤怒是因為，他從來都是一個很理智的人，怎么也會有這么感情用事的時候？

    可我心里又何嘗不是欣喜，他終于肯來見我了。

    我揚起手來，朝他的臉上扇去，卻被他狠狠抓住，噙著淚道，“對不起，瑤瑤！我來晚了?！?/br>
    我收回手，又抬頭收了收眼淚，一把將他抱住，伸手去錘他的后背，怨念滿滿，“你現(xiàn)在說這個還有什么用，我都嫁給成章和了啊！”

    他輕輕推開我，又扶住我的肩膀，輕輕替我抹淚，“是我的錯，對不住。”

    我問他，“往后你想好了嗎？該怎么辦？”

    他沉默了。

    “我現(xiàn)在去找成章和請求和離，他曾欠我一個人情，定會應(yīng)允的?！蔽艺f著，就要站起身往外頭走去，他卻一把拉住我，搖了搖頭。

    “瑤瑤，能知道你現(xiàn)在一切安好，我就很知足了?！彼难鄣诐M是心酸和欲言又止。

    我突然想起那晚成章和說的話，他說，他和齊修賢是最好的朋友，生死之交。

    就算我拿到了和離書，依成章和那么記仇的性子，他又怎么會輕易放過齊修賢，放過謝齊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