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待會胎兒出來要直接落在草紙上的，這種事一般人不知道的，國公夫人這竟然都準備好了？

    幾個穩(wěn)婆對視一眼，甚至顧不上表現(xiàn)自己，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一般婦人第一胎都會緊張驚懼，早早喊疼，把力氣用完了，后頭一旦昏厥可就不好辦了。更何況國公夫人是雙生胎，生產(chǎn)本就艱難，必定要備足體力的。

    她們撩開層層幔帳掛在一旁，正要提醒，就見宋朝夕十分淡定地躺在那，以一種奇怪的呼吸方式呼吸，還盯著肚子計算著什么，見她們站在一旁，不忘微笑安撫：“不必緊張，第一胎總是要慢一些的，怕是到天亮也不一定能生出來，醋水、參湯、生姜水我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們慢慢守著就是?！?/br>
    穩(wěn)婆們互看一眼，生平第一次生出無力感。

    國公夫人什么都做完了，還要她們干什么？這錢她們拿的實在心虛啊。

    第89章

    不過穩(wěn)婆們很快派上用場了，因為宋朝夕胎位不正，女子生產(chǎn)本就不易，她懷了雙胎還胎位不正，即便是見多識廣的產(chǎn)婆們也不由慌了神。

    她腿上肌膚白得嚇人，可流下來的血水也紅得嚇人，這一對比便越發(fā)驚心了。方才還沒事干的穩(wěn)婆們，很快便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們經(jīng)驗豐富，此前并沒有孩子和產(chǎn)婦在她們手頭去了的，是以她們才能受國公府看重，有幸給國公夫人出生?？伤齻円矝]接生過雙胎，這又是國公夫人，身份一點不比宮中的貴人低。

    這要是真出什么事，她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月亮高懸，夜空都比尋常干凈許多，老夫人抬頭看向那輪明月，默默在心中祈禱，希望宋朝夕能早日生出孩子來。天氣炎熱，雖則周圍熏了香，卻還是有蚊子在耳邊繞著，人難免就焦躁了些。

    老夫人坐在門口，不停撥著手里的佛珠，高氏和容媛也急了，容媛要進去看看嬸嬸，被高氏拉了回來，“人身上臟東西太多，對產(chǎn)婦和胎兒都不好，你進去只會礙事，反而耽誤你嬸嬸?！?/br>
    容媛眼圈都紅了，她從小到大，聽聞過很多產(chǎn)婦因為生產(chǎn)沒了的，很怕嬸嬸也會這樣。

    嬸嬸對她這么好，卻要受這么大的罪，她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祈禱，干著急。

    丫鬟們端著水進進出出，各個走路都踮著腳，生怕驚動了誰。下人們焦急卻又有序，只不遠處林中的蟬鳴不間斷地傳來，一點規(guī)律都沒有。

    老夫人手抓著圈椅的一邊，默默打量管家，“國公爺還沒回來？”

    管家也是一頭汗，他連忙說：“說是今日宮中有事，被圣上叫去了，如今已經(jīng)派人去通報了，想必已經(jīng)到了吧！”

    老夫人佛珠賺得愈發(fā)快了，宋朝夕有喜后，她已經(jīng)去了相國寺五次了，次次都是給兒媳和孩子祈福，雙生子不是小事，她怕宋朝夕身子受不住。饒是她一生經(jīng)歷過數(shù)次生產(chǎn)，饒是她跟老國公爺去過戰(zhàn)場，這輩子什么都見過了，卻也還會憂慮。

    皇上將奏折遞給他，“你看看，這是內(nèi)閣關于漕運改革的建議，你覺得如何？”

    漕運是近日讓皇上頭疼的大事，去年容璟打仗時，因缺乏糧草，臨時截了漕運的糧食抵上。但這實屬非常手段，后來也上報過朝廷，但除去用于軍隊的糧草，去年從南方運到京城的糧草竟只有初始的三成，負責漕運的官員聲稱糧食翻船了。

    黃河淤泥多，容易淤塞河道，水路難走，沉船是多有的事。但只有三成到達京城便夸張了一些，容璟在外頭打仗倒是多少知道情況的。

    “從江南來的糧食，路過潤州、聊城、滄州等地，看似是船沉默，實則損耗掉的糧食多是被各大關卡的官員克扣了?！?/br>
    皇上正是氣這一點，今年京城的糧食都難以保證，下頭的漕運使竟大膽如斯！若長期這般下去，京城的糧食供應不上，下頭的轉(zhuǎn)運使卻各個吃得滿嘴肥油，偏偏漕運的事難查，就算真的被侵吞，也一時拿不出證據(jù)來。

    下頭那些人也是看準了這一點，否則又怎會如此囂張。

    容璟細細看了一會，內(nèi)閣給出的辦法，倒是十分全面。從疏通河道到改革船工薪酬，廢除義務勞役制度，明確漕運使和途徑各大州縣官吏責任劃分，都是不錯的建議。

    “世欽，你可有什么好的想法？”

    容璟雖是武將，可他跟皇上多年的交情，深知皇上脾性，叫他來便是問他想法的，可見漕運改革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如今不過是看是否能完善一些。他寬大的手捏著奏折，沉吟：“不如將漕運的傭金回歸吏民，分段運輸，派遣專門的武將押運，責任到州縣，責任到人?！?/br>
    屋中熏香的味道有些重了，皇上卻難得表情松懈了，他正要說話，卻見容璟捏著奏折，神色游離，似乎是在走神?；噬嫌X得稀奇，他少年認識容璟，這人做事從不分心，亦十分有自制力，幾乎沒人能叫他例外。

    “你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想你那嬌妻了？”

    容璟面對他的打趣只是笑了笑，他其實經(jīng)常會想起她，只不過他表情無波，尋常人根本看不出他思緒的起伏。想到她也不是什么令人丟人的事，更何況她是他的妻。

    他放下奏折，側臉在紗燈的映照下顯得有些沉，“我只是有些心緒不寧?！?/br>
    皇上沒想到他會承認，也覺得新奇，轉(zhuǎn)念才想到他妻子快要臨盆了，“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妻子懷的是雙生胎。”

    容璟點頭應道：“確實如此。”

    皇上十分理解他，他有這么多孩子，若有孩子出生，他還是會惦記著，更何況容璟此前只有容恒一個孩子。算算容恒出生還是十多年前的事，容璟這時候有孩子，憂慮是正常的，更何況雙生胎本就兇險。思及此，皇上忽然擔心起這位好友了，若宋朝夕安全誕下麟兒倒好，若是有個萬一……

    誰都不想要這個萬一的。

    他正要寬慰，便見相權進來了，等相權說了宋朝夕臨盆的事，容璟的神色難得變了。

    他一走，皇上便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搖頭，“相權，你說雙生胎是不是要難許多？”

    相權眼前浮過容媛哭紅的眼睛，如果宋朝夕真有個意外，容媛恐怕又要哭了。

    他十分認真地回：“國公夫人是有福之人，想必一定會順利誕下麟兒的?！?/br>
    駿馬疾馳，容璟從馬上跳下，趕到湖心小筑門口。老夫人見到他趕緊站起來，拉著他的手急道：“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

    他一來，老夫人頓時松了口氣，就好像有了主心骨。夜色下，容璟的眼眸有些沉，丫鬟們進進出出，他望向那一盆盆血水，莫名闔了闔眼。

    “母親，她進去多久了？”

    “快兩個時辰了，你不必焦急，婦人生第一胎總是要久一些，更何況朝夕肚子里有兩個，她又是個懂醫(yī)術的，肯定不會出岔子的。”

    容璟解下佩劍扔給梁十一，又去換了身衣裳，仔細凈了手才道：“我進去看看?！?/br>
    老夫人一愣，高氏下意識便說：“國公爺，血屬陰，與陽不合，產(chǎn)房血腥沖撞，煞氣重，會沖撞到您！”

    容璟聲音極淡：“沖撞也無妨，若她屬陰，便讓我的陽氣過一些給她?！?/br>
    高氏一愣，莫名說不出一句話來。哪個女子不希望被丈夫這般疼愛？她忽然覺得宋朝夕懷孕的辛苦，產(chǎn)子的勞累都不算什么了，畢竟這個男人如此護著她。她心頭莫名漾起波紋，酸澀縈繞于心間，這樣的男人到底是少見的，她就沒遇到。

    容璟換了一身玄色直裰，想必是不愿意將外頭的臟東西帶入產(chǎn)房，也就是準備好要進去，攔著也沒用。老夫人搖了搖頭，女人的感情外放，喜歡一個人便滿眼都是情意，內(nèi)宅拈酸吃醋之類的，看著感情深，實則還是淺顯了一些。而男子若是動了情，必定要扒開一層才能看到里頭。

    老夫人知道他的脾氣，若是喜歡一個人，會非常認真地把她放在心上。

    不讓他進也不是個事，她便懶得去攔了，反正他自己都不怕沖撞。

    屋中燭火已經(jīng)換了幾次，燭臺上淚液橫流，火焰跳動。湖心小筑比外頭涼爽許多，可她滿頭是汗，頭發(fā)黏在兩側，眉頭也緊緊皺起，嘴唇都已經(jīng)被咬破了，眼睛卻緊緊閉著。他聲音暗啞，輕聲喚道：“朝夕?！?/br>
    宋朝夕猛地睜開眼，眨眨眼才望向他，嘴巴張大，以為自己看錯了，“爺，你怎么進來了？”

    容璟見她有了反應，才莫名松了口氣。方才她那樣閉著眼，他真怕她去了，他從未有過那樣的恐慌。

    他撫摸她汗?jié)竦哪橆a，語氣溫和：“我進來看看你?！?/br>
    宋朝夕莫名心情復雜，她其實根本不想他進來，產(chǎn)房里產(chǎn)婆進進出出盯著孩子，女人是一點尊嚴都沒有，她躺在這感覺自己就是在等著生小豬而已。等生了小豬哼哼哼幾聲，她這母親便可以把臺子留給小豬，自己功成身退，呼呼大睡去了。而后眾人便會驚喜地看著包好的小豬，說這個像父親，那個像母親。

    而她此刻被汗打濕了臉，臉頰通紅，嘴唇毫無血色，下面還流著血，與平日那個撩人的明媚女子差別甚大。平日里她一顰一笑都勾人，現(xiàn)在她卻像個母夜叉，被他看到這極丑的一面，當她不要面子的嗎？她早就吩咐了青竹叫生完后替她擦擦臉，整理一下容貌，再讓她睡著。

    她可不想眾人進來看她時，看到的是這般狼狽的一幕。

    誰知他竟然先進來了。

    “國公爺，你還是出去吧。”宋朝夕言辭懇切。

    容璟沉默片刻，才道：“你不必擔心沖撞，我沒那么多講究。”

    “我不是擔心那個，”她可沒那么好心，要不是現(xiàn)在太丑了，她巴不得把容璟拉進來陪她一起吃這苦頭，替她分擔痛苦，宋朝夕想了想為難道，“我現(xiàn)在實在太丑了?！?/br>
    容璟眸中閃過笑意，“你哪里丑了？我看美得很?！?/br>
    宋朝夕莫名想笑，這算什么甜言蜜語？不過人聽到這些話總是開心的，她抿了抿唇，有些不忍戳破他，“可是……你在這里站著，影響到我發(fā)揮了，我都不好意思盡情地叫了。”

    “……”容璟心間劃過極淡的笑意，他牽起她汗?jié)竦氖郑拔遗阒?，以前又不是沒聽過?！?/br>
    宋朝夕就有點想揍人了。

    他后來還是被宋朝夕攆出去了，她不希望自己狼狽的一面被他看見，而是希望他記得的都是自己美的那一面。再說他有心進來便夠了，生孩子這事本來男人就沒法分擔，終究是要她自己面對的。她也不是那般消極的人，她剛發(fā)動那時便喝了一些甘露，又吃了幾片仙草，如今不用喝參湯都體力充沛。她自己又通曉醫(yī)理，好好配合產(chǎn)婆就是了。

    宋朝夕配合得好，雖則起初有些艱難，但后來她熬得催產(chǎn)藥和送子丹起了作用，吃下去沒多久便有了感覺，又在穩(wěn)婆的吩咐下使力，很快便感覺有什么東西往外推她，一陣輕松后，穩(wěn)婆驚喜道：“出來一個了！是個小少爺！”

    宋朝夕迷糊間聽到說話聲，穩(wěn)妥又來按摩她的肚子，這一次她生的輕松了一些，沒多久便又感覺到一股熱流，其后洪亮的哭喊聲響徹整個后院，生生把宋朝夕給吵醒了。

    穩(wěn)婆扒開第二個孩子的腿，看了一眼便驚喜道：“夫人，是個姐兒！”

    所有穩(wěn)婆都松了口氣，幾人對視一眼，笑著把孩子洗好，從水里撈出來檢查一遍才包好抱出去。

    “恭喜老夫人，恭喜國公爺，夫人生了龍鳳胎，大的是哥兒，小的是姐兒?！?/br>
    老夫人緊緊握住圈椅的把手站起來，驚喜萬分：“哦？快抱過來讓我看看！哥兒臉型像朝夕，眉眼像老二，姐兒的眼睛像朝夕，鼻子像老二。”

    高氏笑道：“國公爺和朝夕模樣都生得極好，像誰都好看?！?/br>
    老夫人喜不自禁，無病無災生下來就好，她生怕宋朝夕會大出血，還好沒遇到，也是菩薩保佑。從前老天沒有特別眷顧容璟，他這個年歲終于也嘗到了這十全十美的滋味，她打心眼里為兒子高興。

    “老二你快來抱抱，這倆孩子模樣極好，以后必定是人中龍鳳?！?/br>
    容璟第一次看到這樣幼小的孩子，只覺得他們?nèi)跣O了。

    第90章

    容璟伸出手指想觸碰這兩個孩子，又怕自己傷到他們。似乎是有感應，那孩子忽然睜開眼，純凈的眼，不經(jīng)一點世事，就這樣盯著他，容璟忽而心一揪，這孩子果真如老夫人所說，眉眼特別像他，看人時的眼神都與他別無二致，使他有種在與自己對視的感覺。孩子才剛生出來，他已經(jīng)不忍這雙眼被世事污染了。

    或許是感覺到哥哥睜開眼，邊上的姐兒也慢悠悠睜開迷蒙的眼睛，她眼神溫和許多，小嘴癟著，實在惹人愛憐，容璟這顆久經(jīng)沙場，早就冷硬的心，忽然涌過微妙的情緒，生命的傳承竟是這般奇妙。

    老夫人要他抱，容璟并不動，孩子剛出生時這般弱小，簡直讓人不知道該怎么抱。

    “他們太小了。”

    穩(wěn)婆連忙說：“國公爺，雙生胎就是比一般孩子要小一些，其實哥兒姐兒已經(jīng)算大的了，月子里好吃好喝伺候著，出了月子就會大變模樣，到時候長得比單胎的孩子還要快咧。”

    老夫人和高氏都夸孩子可愛，容媛也高興地逗著。容璟其實看不出什么來，他也什么感覺，不過女兒雖則只是不經(jīng)意看他一眼，卻可可愛愛，性子應該是像朝夕的。他對這點很滿意，他真希望有個跟她一般性子的女兒。

    他最終轉(zhuǎn)過頭，不再理會他們，腳步沉沉，徑直走向漏著昏黃燭光的屋里。穩(wěn)婆視線跟隨他，看著他走到宋朝夕窗前坐下，產(chǎn)婦已經(jīng)累得昏睡過去，他就替產(chǎn)婦掖著被子，又接過丫鬟手中的溫熱毛巾，替她擦拭臉頰。

    真是第一次見到男人這般細心的。明明是個拿劍戟的武將，明明權傾朝野，卻做著絕大部分男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穩(wěn)婆替上百個產(chǎn)婦接生，還是頭一次遇到對孩子不上心，卻在產(chǎn)婦生產(chǎn)途中進入血腥產(chǎn)房，關切產(chǎn)婦的。而一般的夫家只顧孩子不顧產(chǎn)婦，國公府似乎也沒有這樣，老夫人已經(jīng)交代丫鬟替宋朝夕準備產(chǎn)后的膳食了，又讓人去請?zhí)t(yī)來替宋朝夕把脈，怕她產(chǎn)后虧損。

    穩(wěn)婆望著手中一對龍鳳胎，不由笑了笑，戎馬半生的國公爺?shù)搅诉@個年紀，全了兒女雙全的念想，又與夫人這般恩愛，還真叫人羨慕。同為女人，誰又不想要個知冷知熱的男人呢，更何況這男人還如此高高在上。

    國公夫人命真是好。

    也幸好兩個孩子都安全生下了，否則她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交代呢。

    湖心小筑一團喜氣，穩(wěn)妥說著喜話：“老夫人，我接生過這么多孩子，還沒見到像小少爺和小小姐這樣精致的小人兒，小少爺和小小姐將來必定是人間龍鳳。”

    老夫人本就高興著，喜話沒有嫌多的道理，聽了這話，當即笑呵呵地揮手，“今兒個，所有伺候的人都有賞，管家，給穩(wěn)婆們重賞！”

    穩(wěn)婆們激動壞了，按照規(guī)矩，龍鳳胎本就是雙倍的價錢，國公府請了這么多穩(wěn)婆們，國公夫人又是個懂行的，說起來這錢她們拿的都心虛，如今還有重賞，誰聽了不高興！再者，她們幫著國公夫人平安接生，以后到外頭打著這個旗號接到高門世家的活兒，身價定是水漲船高。

    無論如何，這一次給國公夫人接生，真是來對了！

    伺候的下人們聽說有賞，各個喜不自禁，老夫人搓著手，只覺得怎么賞都不為過，她原本覺得宋朝夕這一胎男孩可以，女孩亦可以，誰知道她竟然生了龍鳳胎，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竟然這般圓滿。

    老夫人雙手合十，望向空中一輪皎月，她總聽人說如果人生太圓滿，就要有禍事發(fā)生了。若真有，就讓她來承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