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先幾道菜不乏精品， 其中有幾道冷盤十分占便宜，便是時(shí)候多些，也不會(huì)失了味道。

    五色饅頭如荷苞綻開，幾截粉藕橫臥其下， 一派夏日氣息。蘭花竹筍仿若初春方從土中將起，林立山中， 恬淡適宜。1這已是縣丞老爺任上第三回 辦文和宴，各家都摸透了他的口味偏好， 按理這菜便不至于驚艷四堂，也斷不會(huì)只讓他夾上一口便放下了，更沒見縣丞老爺多說幾句話。

    前幾位正在忐忑之際，忽有一人新揭開食盒，里面仍是熱氣騰騰，一下子舒緩了縣丞老爺?shù)哪樕?/br>
    堂下的人恍悟，原是想吃些熱的。

    盤中初一看去，不過是齊齊整整方方正正白白嫩嫩一塊豆腐，上面點(diǎn)綴著梅蘭竹菊四君子，等筷子一揭了外層的皮，才知道豆腐不過是容器，容納蘑菇、干貝、鮮筍、荸薺、五花rou、火腿等各色丁塊于其中。2將食材挖作盤盞，也是廚中常用的手法，縣丞老爺點(diǎn)了點(diǎn)頭，呈菜的人滿懷期待，卻不見他多言，只能有些失望地退下了。

    池小秋留意到，不過是嘗了兩個(gè)菜的空當(dāng)，他又多喝了幾口水。

    挨次下來，池小秋見識(shí)到了各家食鋪酒樓的許多看家本領(lǐng)，只沖著這么一回見識(shí)，她這次斗菜，便沒白來。

    “這是這么魚？”縣丞老爺對其中一道擺作八卦圖的菜多了些興趣。

    “取自黑魚?！?/br>
    他看了看這菜附上的簽子，輕笑出聲：“慶元吉符？這名字起得倒巧，往日見過菜中擺八卦圖的，卻少見這乾坤卦也一齊算上的?！?/br>
    池小秋看去，這道菜確實(shí)擺盤精致，還難得投了縣丞老爺?shù)南矚g，只是這般做魚糕，味道太過寡淡，可嘗性就差了。5果然，縣丞老爺只是吃了一口，便微微皺眉，擱筷不理，跟下一人道：“你那菜呢？”

    正是周大廚。

    他一抬頭，縣丞老爺便笑了，顯見是老熟人，輕點(diǎn)他道：“你也算是這兩宴的魁首了，今天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新花樣?！?/br>
    也不知這簽是怎么抽的，倒好像是簽筒長了眼睛一般，正好把周大廚擱在最有利的中后段，也不至第一個(gè)亮相印象淡薄，也不至綴到末尾——那時(shí)縣丞都已快吃飽了，哪還會(huì)精細(xì)咂摸出味道來？

    不止池小秋，大家都暗暗嘀咕：怕不是簽筒長了眼睛，是執(zhí)簽筒的人長了眼睛才是。

    周大廚斂容屏氣，深深道一聲是，揭開蓋子來。

    有人小聲喝了一聲彩。

    果真是讓人眼前一亮！

    蒸出的火腿rou用清湯精心烹制過，柔和了咸香，色澤暗紅，質(zhì)地腴厚，在盤中鋪出一方精致小橋，橋洞宛然，橋墩可愛，湯汁豐盈為湖，里面一對鴛鴦嬉戲，栩栩若生。橋邊煮熟的鴿蛋分列兩側(cè)，其色剔透，在堂內(nèi)有限的光輝里顯得瑩潤透白，確實(shí)有珠玉之質(zhì)。殷紅的櫻桃立在其上，立刻多了一抹亮色，像從枝頭采擷下最艷麗的一抹春光。3這是一個(gè)難得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huì)，池小秋綴在最后，仔細(xì)品度這道菜中食材處理，橋面是用火腿鋪就，是搭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情，但底下的橋洞橋墩何物制成呢前面的人動(dòng)了動(dòng)，池小秋連忙錯(cuò)步上前，尋了個(gè)縫隙過去，正好能看清縣丞動(dòng)筷時(shí)的景象。

    池小秋琢磨了片刻，終于拾出了幾樣：蛋白，河蝦，干貝。

    怪道縣丞老爺嘗后慢慢點(diǎn)頭，看向周大廚：“鮮極！”

    池小秋不動(dòng)神色又?jǐn)D得近了一些，才看清那雪白一色之間除了鴿蛋蛋白，另有馬蹄，能甜些清爽甜香。

    周大廚微微一笑，沒什么過分的喜色：“這是虹橋贈(zèng)珠?！?/br>
    這出戲池小秋看過，沒想到周大廚徑直將它做成了一道菜。

    她凝神細(xì)思，腦中仿佛在重現(xiàn)著這菜前后步驟，還能在其中哪一步變一變，頓時(shí)能多些別的意趣，就比如，若是那橋再疊上些鱔魚段，虹橋說不得還能便成烏橋。

    池小秋邊想著，自己發(fā)樂，不期然覺出一道視線從她周身匆匆掃過，可待她看去，卻又尋不到什么不同尋常處，只能聽到周大廚又將下面一道菜端出來：“這道是鳳棲梧?！?/br>
    這是一道富貴華美的菜式，赭色枝杈斜斜叉出，本是略顯蕭索不起眼的起式，偏能襯托出其上一只鳳凰毛色絢爛，五彩輝煌，炫人眼目。無論是高昂的頸首，還是如彩扇鋪陳迤邐而下的尾羽，都透著高傲清麗，神態(tài)意趣，無一不具。

    這是將雞rou拆絲后堆砌出的一道菜，剖作兩半的鵝蛋、雕刻精致的黃瓜、精制笊籬中漏出的蛋絲等十幾種食材，共同堆疊出了這道菜豐富色彩。但妙就妙在經(jīng)過各種處理后，其中滋味雜卻不亂，相互烘托，反而有了一種微妙的平衡。4池小秋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欽佩。

    配菜是個(gè)大學(xué)問，她鉆得越深，越能覺出五味調(diào)和中的奧妙，不管周大廚為人如何，在認(rèn)識(shí)食材一道上，真正是下了大功夫。

    觀翰樓這兩道菜一放在桌上，頓時(shí)將人注意力搶去了大半，頗有鶴立雞群之感，更不必說縣丞主簿連贊了幾回，這次的贏家?guī)缀跻呀?jīng)定了。

    近二十道菜，便是一盤只是試嘗，吃到后來，也是半飽了。

    池小秋不由慶幸鐘應(yīng)忱多拖了她些時(shí)候，雖說后來者失禮，卻恰好能補(bǔ)上她在此等待的這一段時(shí)間。

    做菜多求新鮮，宴席有的是沒法子，可也是少賴一點(diǎn)時(shí)間是一點(diǎn)。

    索性這桌上處處皆是她平日所求的學(xué)問，且有不懂的，縣丞老爺還會(huì)幫著多問兩句：“這是如何做出的？”他們也只有老老實(shí)實(shí)答的份兒，省卻池小秋許多力氣揣摩。

    這般想一回悟一回，等有人直問她“你呈上來的是何菜”時(shí)，池小秋反倒驚得一動(dòng)。

    兩下里面照面，縣丞先面色沉凝，打量她兩回：“你是…”

    他這神情不像不豫，倒像訝異之后又在思索，池小秋有些怏怏，知道這縣丞老爺許是看自己臉熟。

    她只當(dāng)已經(jīng)過了許久，這縣丞每日里坐堂，哪里會(huì)記得兩年前斷了甚案，犯案的人是何模樣。

    池小秋心下悄悄嘆口氣，早知便同鐘應(yīng)忱商量一番，要如何應(yīng)答了。

    被冤入獄的事，于她不快，于這老爺怕也是不快，若因這不快倒?fàn)窟B了她盒中的菜，當(dāng)真不美了。

    她還在想說辭，旁邊何師爺耳語片刻，偏池小秋離得近，便有三兩語飄到她耳邊，依稀能聞“解元”“云橋”“高家”等語。

    待縣丞回首再看她時(shí)，顯然多了些溫煦客氣：“你便是云橋東的池家小娘子？”

    池小秋立即醒悟，縣丞給她添上的標(biāo)簽斷不是“伶牙俐齒獄中客”，而是個(gè)“同解元郎相識(shí)的食鋪主人”。

    她極快得瞟了一眼其他人，他們仿佛意料之中的恍然，同周大廚略沉的臉色，讓她更加堅(jiān)定了自己的想法鐘應(yīng)忱已給她鋪了一條路，將之前她同縣丞的“不快之緣”消解干凈，池小秋便愈發(fā)顯出明快磊落，將這盒蓋一掀。

    眾人或明或暗都探首看去，片刻靜默后，有人極輕極輕噗嗤笑了一聲。

    還以為她珍而重之要拿出什么，不想?yún)s是個(gè)常見茶盞。

    “這是什么？”

    池小秋烏溜溜的眼睛閃呀閃，脆生生道：“是我做的花草飲子?！?/br>
    原本零碎的笑聲這回顯而易見地大了。

    她今日著意打扮一番，俏生生小女兒模樣，便有些厭煩的人看了也生不出惡意，何談還有著“解元”的面子?？h丞含笑問她道：“這便是你今日要呈的菜？”

    “算是，也不算是，”她眼神一轉(zhuǎn)，拾出來這兩杯花草飲子，先呈縣丞，再給主簿：“兩位大老爺盡可先嘗嘗?！?/br>
    這杯不大，縣丞一飲而盡，頷首笑道：“確實(shí)有些別處見不著的清香，只是，宴上總不能有茶無菜，無可啖之物?！?/br>
    池小秋點(diǎn)頭表示贊同：“那是自然，所以這第一道菜，只算是吃了一半?！?/br>
    她抬手揭開第一籠，現(xiàn)出深藏在其下的另一盤。

    “另一半，卻在這里?！?/br>
    第144章 拔得頭籌

    池小秋撤盒時(shí)， 堂前桌上已有近二十道菜，素有荷塘妙蓮之清，春日蘭筍之麗， 莫不小巧生動(dòng)意趣盎然， 若論葷， 周大廚火腿鋪橋，雞絲砌鳳， 只往那里一放，便堂而皇之成了最引人注目的所在。

    她這一番動(dòng)作， 原本只想等著她快些呈菜， 好聽縣丞選定主家的人，倒多了些興趣。

    池小秋伸手一探，拎上來的卻不是菜， 是另一個(gè)大盒子， 其高總有五六寸。

    她抿了抿唇，露出認(rèn)真的神色， 再次開盒時(shí)， 顯得格外謹(jǐn)慎，手扣在盤底， 小心翼翼將菜托了起來。

    眾人目光所集之處，先是露出一線屋脊，釀杏子一般顏色的甜黃，而后便是整個(gè)屋頂。

    “這是…個(gè)重樓？”有人小聲與旁人商論。

    旁邊人卻沒答話， 他隨之望去，卻看見已有高挑檐角越出， 其上便是人人熟悉的雙賢圖。

    “這是必橋亭！”

    曲湖邊上的必橋亭已有數(shù)百年，文脈興盛， 建構(gòu)多有精巧之處，在柳安人盡皆知。

    庖廚中精于雕砌之道的并不在少數(shù)，大如樓閣殿宇，小到魚蟲草木，莫不能以食材為之，因此池小秋便是將這五橋亭整個(gè)雕了下來，雖是難得，亦不能說是什么曠世之作。

    直到她將整盤盡數(shù)托出。

    當(dāng)她置這五橋亭于桌前時(shí)，清晰地聽到有人齊齊抽了口氣。

    必橋亭能傳名百年，絕非泛泛之作，而池小秋手中的五橋亭高不盈尺，卻將其難得處描繪皆盡，唯一不同的便是，因?yàn)榇送な怯赡瞎咸}卜制成亭體，又飾以各色蜜餞果品，因此便呈現(xiàn)出玲瓏雅致的色調(diào)來。1而在亭下，必橋宛轉(zhuǎn)九折，其下又有滔滔湖水，緩緩流動(dòng)。

    她分明是將必橋亭邊半個(gè)曲湖盡數(shù)搬于桌上！

    縣丞驚得靜默片刻，才問她：“這水是如何…”

    池小秋指了指下面的盤子，他仔細(xì)看了半晌，才且笑且嘆道：“原來如此！也不知你是如何做來！”

    如何做來？

    便要謝鐘應(yīng)忱改了無數(shù)次的畫稿，薛一舌同她在廚下刻了無數(shù)次的食材，試了無數(shù)次的顏色，和最后鐘應(yīng)忱親自督人制成的盤盞。

    清甜香氣早便盈于室內(nèi)，縣丞老爺用湯羹細(xì)細(xì)品嘗，面露驚艷之色。

    能于色香之外將味也做到平衡之外且增色，若是不看池小秋的年紀(jì)，他必要以為出自經(jīng)年浸于砧刀灶案間的大廚了。

    “這菜與方才的飲子有什么干系？”

    再花團(tuán)錦簇的樣式歸到菜品，也不過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池小秋這菜，其實(shí)便是一個(gè)精巧絕倫的果子山與一道湯品相輔而成，必橋恰將兩者分開，不至串了味道“若說干系，也并沒多大干系。”池小秋笑嘻嘻道：“不過是怕大老爺口渴，這飲子清淡解渴，正合時(shí)宜?！?/br>
    前面不知嘗了多少道，若是不清清口，如何嘗得出她的菜？

    從頭至尾，堂下各家呈菜時(shí)都是言辭謹(jǐn)慎，不敢越矩，池小秋說話干脆利落，言笑有趣，又能呈得出這樣一道好菜，縣丞難得多了些興致與她說話。

    “那便是還有另一道了?！?/br>
    每一家呈菜兩例，幾成定規(guī)，池小秋自然不會(huì)落于人后。

    她自信滿滿點(diǎn)頭：“那是自然?！?/br>
    這菜甫一揭開，旁人未動(dòng)，縣丞便已豁然站起。

    “這是弘然先生的大真帖？！”

    他這話一出，旁邊的主簿與何師爺也面露驚色，而后便是狂喜。

    眼下便沒人論什么菜，這三人便圍在桌邊，有的說旁邊松鶴筆法，有的說哪一字起筆落筆，直過了好一會(huì)兒，縣丞回身問池小秋時(shí)，才讓出一些缺口，讓下面諸人得覽這菜風(fēng)光。

    一眼望去，只見白、黑、青、赭幾色，蛋白打發(fā)鋪為落雪滿地，香菇等物便堆作松鶴，鱔絲極細(xì)，細(xì)看之下黑中隱透暗紅，如同冬日里隱隱燃著的熾熱火炭，在素白中更加顯眼，如絲如縷，又暗透著力量。2“你看這松針，十分密實(shí)，針尾處微微散開，正合弘然先生的手筆！”縣丞話語中難掩激動(dòng)，忽想起一事，忙回身問詢 ：“這帖原是密藏，你從何處見來？可還有余下的帖？”

    大真帖書畫相合，于哪一道都是雙絕，文章雖傳于世上，字跡卻難親見，而縣丞最慕的，便是弘然先生這一手傳世之字。

    這盤菜卻將大真帖只截了部分，看得他們幾人心動(dòng)之余，不由得心癢。

    池小秋搖頭道：“我并沒見過，這稿子是別人給我的?！?/br>
    何師爺人情世事聰明處還在縣丞之上，只略一思忖，便知是何人給了池小秋這帖子樣稿，悄向縣丞耳語兩句，又笑說：“待文和宴上，老爺問他便罷?！?/br>
    這菜吃得也講究，一筷一勺看似隨意，卻是精心選了地方，并不損壞其中構(gòu)圖，倒讓那有些殘損的一角，越發(fā)顯出別處的可貴來。

    “這鱔rou很有些韌勁?！?/br>
    縣丞顯然對這道菜很是在意，問了許多話。

    池小秋回道：“用的多是鱔背上的rou，因此細(xì)嫩里頭更顯得勁道?！?/br>
    這壓尾的兩道菜，縣丞主簿幾人足足嘗了一炷香的功夫，不必旁人猜測，便徑向池小秋道：“往年的文和宴莫多有新意，佳肴頻出，今年，便看你池家食鋪有何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