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第21章 柳灣蠶事 柳安鎮(zhèn)位于柳江之上,河運水利最是發(fā)達,北柵渡口客船四通八達,通往上下游各市各鎮(zhèn)。 池小秋從兜里掏出揉得皺巴巴的小紙條,重新把上面的字兒背了一遍,踮起腳在大大小小擠在一處的船上來回尋了半天,終于在一個招子上,看見了和手心里一樣的兩個字。 柳灣。 一天半水路,要去她二兩碎銀子,池小秋一貫心疼起來。 才剛在船艙里坐定,旁邊就有扎著青頭布的大娘跟她搭話:“囡囡,柳灣人哪?” 她挨得太近,池小秋不自在地往旁邊挪了挪。 一句“不是”剛剛出口,她便敏銳地感覺出一道視線,陡然向她掃來。 池小秋轉頭,正對上收錢的伙計笑呵呵的臉。 她偏過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十分天真伶俐的模樣。 “二姨家表姐要出嫁,我娘讓我過去幫忙咧!” 那道視線又收了回去。 大娘只道自己也是柳安鎮(zhèn)上人,說完燈會說白龍帝君的生日,樣樣風俗都是池小秋不太熟的,熱情勁兒讓池小秋有些招架不住。 誰也沒注意,就在她們身側,伙計與船家偷偷對了一個眼色。 夜涼如水,星辰如燈,引著客船泊入半程中的野渡頭,船上眾人都在沉睡之中,呼吸聲中隱約可聞悄悄靠近的腳步,一道銀光閃過,刀刃悄悄挑開池小秋鋪上被角,一雙手揉著浸了迷藥的汗巾順勢按下去。 沒有意料之中的掙扎,這人一掀被子,空無一人! “娘的!讓這丫頭跑了!” 此刻,正在離他們渡頭極遠的一片蘆葦?shù)乩?,池小秋正擰著自己滴答流水的衣裳,夜里風一吹過,她打了一個噴嚏。 怪道鐘應忱讓她一路小心,這才剛出了門,險些翻了船! 池小秋心里把幕后人圈了一個圈,然后嚓嚓嚓畫上一圈小人。 甭管這把弄葉價的是誰,這梁子,算是結定了! 柳安鎮(zhèn),雞鳴三更,桑葉行季司事家的角門被叩響。 鎮(zhèn)上桑葉行入行之人上千家,選出四季司事,定行規(guī),應差役,酬桑神,都由他們領了眾人一同商量。 如今負責夏季三月的正是季司事,他本身便是梢葉起家,后來變成了坐商,連通蠶行各戶與四方葉商,是鎮(zhèn)上首屈一指的桑葉大戶。 鐘應忱見著這位季司事的時候,他面上焦慮與怒色尚未褪去,好些天不曾入眠的模樣,抬眼一瞥,極力掩飾不耐之色。 “昨日東柵傾倒桑葉之事,司事可有聽聞?” 倒掉的桑葉之多,順著曲湖,流經(jīng)瀚溪,又匯入柳江,怕是下游各個市鎮(zhèn)都看著了,季司事如何不知? 仿佛觸到龍之逆鱗,季司事本來勉強溫和的臉色,陡然一沉。 既然進了這個門,鐘應忱便不怕他發(fā)怒,直言相問:“葉價波動甚劇,不知葉行也有對策?” 季司事半瞇著眼,沉沉看他,堂內驟然沉靜,帶著無聲的威壓。 他慢慢笑出一聲:“你是外地的客商還是鎮(zhèn)上的蠶戶?” “現(xiàn)下在家讀書。” “那——此事與你何干?!” “看你這模樣,想是還不到十五?”不等鐘應忱答話,他便徑直道:“你既是讀書人,便是黃口小兒,也該知道非禮勿言,現(xiàn)下行里事情一大堆,你若是想多管些事,不是上門來問我,而是在家好生待著!別耽擱葉行功夫!” 季司事似是怒極,揮手便想要送客,剛站起身,忽然像想起什么,緩和了神色。 他回轉身道:“罷了,你雖行事稚嫩,卻也是心系鎮(zhèn)上。我便與你好生分說分說?!?/br> “你只看著葉價陡跌,且跌到這無人愿買的份上,可葉行卻坐視不管,任意坐擁漁翁之利,卻不管葉商死活,是也不是?” 鐘應忱無心聽他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不管過去事態(tài)如何,眼下如何解決是重中之重。 他忙道:“鐘某今日來,卻是…” “誒——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無外乎是要為葉商討個公道,只是此事起因卻是從隔壁鎮(zhèn)上來,整個柳安能有多少只蠶,吃得盡十來個市鎮(zhèn)的桑葉——不過我葉行還是顧全情誼,拼著損自身之力,也替他們兜著些!你放心,葉行今日已經(jīng)派了人,四處搜購桑葉…” 便是以這滿船數(shù)萬斤百兩的價錢? 葉行可曾問過那兩鎮(zhèn)蠶花大壞消息是否屬實? 鐘應忱的質問幾乎要沖口而出,一碗溫熱的茶恰在此時,遞到了他手上。 “公子吃茶?!?/br> 這小廝恭恭敬敬,可聲音落進鐘應忱耳中,卻恍如五天雷霆,幾乎要驚得他站起。 借著喝茶抬手的一瞬,他從指間縫隙飛快地看了一眼遞茶的小廝。 身形,聲音,都與當日給孫先生開門的人,十分相似。 一種強烈的危機感襲入五臟四骸,已經(jīng)打好的腹稿被鐘應忱盡數(shù)推回,他手緊緊壓著茶蓋,舉目四望之下,雕梁畫棟竟如狼牙交錯,只差一點,便將他吞沒! 思緒在飛速的旋轉。 當日他悄悄跟在孫先生之后,可有被看到? 不會,那次相遇不過是偶然,連他也未曾預料。 剛才他是否露出不妥? 小廝已經(jīng)退往外面,季司事還在苦口婆心,此刻無礙。 不過數(shù)息之間,鐘應忱迅速收拾好心思,季司事已說到尾聲,愈加憤慨。 “說句誅心的話,若非另外兩鎮(zhèn)蠶花大壞,怎會有這番變故?這事怪天,怪地,怪蠶花娘娘,就是怪不到我柳安鎮(zhèn),怪不到鎮(zhèn)上千家葉戶蠶戶上來!你還年輕,不知道往年桑葉不足時,憑各家求爺爺告奶奶的,他們可沒少上半分!” “今日上門,原是在下唐突了?!辩姂来寡郏冻霾缓靡馑嫉男θ荩骸凹仁侨~行有對策,想來也無人再說我們鎮(zhèn)上如何了?!?/br> 走出季府大門時,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楊柳風一吹,竟然冰涼,鐘應忱這時才發(fā)覺,自己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逃過一劫。 “立夏日,上三新嘍!櫻桃香梅棗泥印糕,紅心流油的咸鴨蛋吶!” 街上叫賣的菜色,讓鐘應忱想起了前往柳灣的池小秋。 他做事從不言悔,可這會,卻忍不住地想,若是再來一回,他未必會再趟這一道渾水。 至少,不能拉上池小秋。 可如今,在他進入季宅,池小秋東下柳灣的時候,開弓已經(jīng)沒有回頭箭。 既如此,他會拼力保全! 眼下要等待的,便是三日之后池小秋的消息。 葉行四大司事,隱隱以季家為首,另外三家,黃司事一向沉默寡言,但做事常有條理,秦司事脾氣耿直,最敬佩季家,也最好打抱不平,李司事佛爺脾氣,最是心善。 能尋哪一家?抑或,一家也不能尋? 鐘應忱隨意從街上買了飯菜,打點出兩個食盒,架起葉子船,在東柵打探起消息。 池小秋沒讓他久等,不過兩日,鐘應忱推開家門,便看見了滿頭大汗對著茶壺猛灌茶的池小秋。 她恨恨罵道:“那縮在背后做手腳的,真真是渾身生了癩的惡狗…”想想狗卻很冤枉,她改了口:“連狗都不如!” 無端在河里滾了一圈,池小秋直奔柳灣時滿肚子都是氣,比起柳安這樣的大動靜,那里鎮(zhèn)上的葉價幾乎水漲船高。 滿鎮(zhèn)上都說今年蠶花大壞,池小秋隨意打聽了兩家蠶戶,卻個個對著長勢甚好的蠶愁眉苦臉。 池小秋一邊說一邊擦臉,汗一直沁到鼻子尖,她接過鐘應忱遞來的酸梅湯一飲而盡。 “開始我便想著,許是找的人家太少,后來就把那些養(yǎng)蠶人家按住處分了十巷,每巷里隨便抽了三到五家,挨家去問,你猜怎么著?” “有蠶無葉?!?/br> “可不是!”池小秋啪得拍出一張紙,氣道:“這么多人家的蠶,有餓死的,有生生倒掉的,就是沒有病死的!” 池小秋把這紙護得極好,上面整整齊齊,寫著一紙訴書,盡是柳灣鎮(zhèn)四百一十三家蠶戶泣血之言。 在訴紙下方,數(shù)百大大小小的血手印,殷紅刺人心! 池小秋到現(xiàn)在還記得臨來前的一幕,從七十歲的老太太,到三歲的小孩子,十幾條巷子的蠶戶擠得小院子水泄不通,挨個在這張紙上印下一個個紅手印。 最后齊挨挨的跪下去:“姑娘,還求你回去說一聲,咱這幾百戶人家,就等你來救命了?!?/br> 鐘應忱摩挲著紙良久,終于下定了決心:“我去找秦司事!” 再去賭一次! 登秦府的門卻不像季家這么難,秦司事出來時候,外衣只穿了一半,懷疑的眼神在鐘應忱身上逡巡片刻,終究是等不得,劈頭問道:“你有什么辦法,能平抑葉價?” “自然——” 自然是——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第22章 生死賭注 既然當初,有人是借了流言將柳安鎮(zhèn)葉價推向極低,他便也能借流言將葉價推回去! 秦司事原本巴望著他能說出什么新鮮主意,沒想到是這個,神色頓時萎靡。 他有氣無力地說:“誰沒想到這個主意來?行里專使了人,說與各家葉商,只道那兩鎮(zhèn)蠶花未必壞得這樣厲害,與其都耗在柳安鎮(zhèn),不如往那兩鎮(zhèn)上試試,再不濟往鄉(xiāng)下去也好!” “可是,沒人信??!” 秦司事頭發(fā)都快揪禿了! 夏三月雖不是他司事,可葉行之事,同枝連氣,他怎會置身事外? 這樣一件大事,幾十萬斤桑葉直接從曲湖流到柳江,不管這事是怎么來的,鍋就明擺著扣在了柳安鎮(zhèn)?,F(xiàn)時他們是不用青桑葉,可三天之后呢?十天之后呢?明年呢? 若真的和柳江上的葉商都結了仇,以后都喝西北風去嗎?! 到時候,蠶戶又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