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璇璣手指絞著被子,想起不周山發(fā)生的那些慘痛的事情,眼淚立即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司鳳呢?”她問,聲音沙啞粗嘎,簡直不像是自己的。 褚磊嘆了一口氣,“他情況很危險,胸口貼近心臟的地方被貫穿,不知能不能撐過這幾天?!?/br> 璇璣臉色蒼白,怔了很久,才喃喃道:“他……他若是死了……我、我……” 楚影紅怕她傷痛之下產生自絕的想法,急忙握住她的手,道:“那一劍刺得很巧,沒傷到要害,只是流血過多。只要撐過今天晚上,必然沒事!你自己也是傷痕累累,先不要擔心這些了?!?/br> 璇璣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只是呆呆地點了點頭。 楚影紅見她這種模樣,心中大痛,卻又想不出安慰的話,只得低頭抹去眼淚。褚磊走過來,看著她。他們三人一早就趕去了祭神臺等候,本來報著不管有沒有成功救回人,只要安全回來,便一切都好的想法。他甚至想好了怎么對鐘敏言說收回逐出師門的話,誰知,五人去不周山,只回來了兩人,還都是性命垂危。 他心中知道一定是發(fā)生了慘事,但嘴唇微顫,居然問不出口。 璇璣在胸前摸了半天,臉色突然巨變,厲聲道:“瓶子呢?!”她重傷之后,本來臉色就不好看,這一驚,更是一片慘白,和死人無異。 楚影紅急忙從枕頭下面取出那個水晶小瓶子,“在這里。” 璇璣接過來,安心地看了一眼里面五彩斑斕的魂魄,這才抬頭,看著褚磊,低聲道:“這是……玲瓏的魂魄。還有……六師兄要我告訴爹爹……他說:鐘敏言幸不辱命!” 三人聽說他們居然將玲瓏的魂魄帶回來了,不由又是驚又是喜又是難過。驚得是他們幾個小輩當真能做成此事,雖然傷痕累累;喜的是玲瓏終于能救回來了;難過的是鐘敏言沒回來,興許是死在不周山了,連一抔黃土掩埋他的尸骨都做不到。 褚磊顫聲道:“你們……敏言的話是什么意思?他怎么樣了?” 璇璣疲憊地閉上眼睛,輕聲說道:“六師兄他……留在了不周山,成了烏童的手下……烏童還活著,做了那些妖魔的副堂主……爹爹,你是不是曾讓六師兄做什么?他……這些天一直都很不對勁,甚至……斬了二師兄的胳膊……” 褚磊霍拉一下從床前站了起來,面上神色復雜之極,既疑惑,又痛心,還夾雜著一些怒氣。 “逐出師門的事……他當真了?” 璇璣低聲道:“我不知道……可是他從見到你們那天晚上之前就很不對勁了……我、我走的時候,他哭得很傷心……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人逼他這樣做……” 她睜開眼,定定地看著褚磊,雖然身在病中,雙眼卻亮煞煞,令人悚然。 褚磊無話可說,心中疑惑到了極點。他自然不會給小女兒解釋自己根本沒有讓鐘敏言潛入妖魔內部,事實上,從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她已經(jīng)不信任他了,所以,再多的話語,說來也是枉然。 一直不說話的和陽忽然開口,柔聲問道:“小璇璣,另一個離澤宮的弟子呢?也沒回來?” 他不提若玉還好,一提到他,璇璣立即想到他一劍貫穿禹司鳳胸口的景象,面具后,他的眼睛暗若夜空,什么也看不見。這景象令她渾身發(fā)抖,胸口劇烈疼痛起來,攀在床邊張口嘔吐,卻什么也吐不出。 楚影紅心疼極了,難得用責備的眼神瞪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抬手輕輕在她背上撫著,低聲道:“別急……慢慢說。已經(jīng)沒事了……” 璇璣吐了一會,精疲力竭地癱回去,顫聲道:“他……若玉他也留下了!是他殺了司鳳……是他殺了!” 三人都不知該說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實在是之前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那兩個年輕小輩為什么要背叛師門,投身妖魔?難道真像璇璣說的,有人逼他們?可是他們一路從少陽派趕過來,馬不停蹄,根本沒有在途中見到他們。 那么,到底是誰?到底怎么回事? 楚影紅見璇璣雙目赤紅,臉色卻異常煞白,知道不能再問下去,當下柔聲道:“都過去了。司鳳沒事……你受了傷,不要亂動,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呢,司鳳就會好好的了?!?/br> 璇璣一向極聽她的話,于是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楚影紅回頭示意其他二人,正要悄悄起身出去,卻被她用力抓住手。 “紅姑姑,我怕……”她軟軟地說著,這種撒嬌似的語氣,從她到了小陽峰之后就再也沒說過。楚影紅心中一酸,又坐回去,握著她的手,柔聲道:“紅姑姑不走,在這里陪你?!?/br> 和陽和褚磊二人悄悄關上房門,走到了外面。褚磊臉色陰沉,一言不發(fā)地回了客房。和陽知道他心中難受之極,更何況他素來是個要強的人,就算斬斷手腳之痛,他也不愿意讓別人見到,于是便不去打擾他,自己去了禹司鳳那里。 那少年躺在床上,胸前纏了一圈繃帶,上面血跡斑斑。他好似沒有了呼吸一般,隔很久,胸口才微微起伏一次。他的情況其實非常危險,脈搏時有時無,隨時就會一命嗚呼。 和陽坐在床邊,抓著他的脈門,緩緩往里面灌輸真氣,只盼能護住他的心脈。三人之中,他最通醫(yī)理,所以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那一劍,其實是中了他的要害,若是尋常人,早已當場死了。因為他是修仙者,身體比旁人強健許多,所以才能撐到現(xiàn)在。 而且,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和陽緩緩抬起他的胳膊,禹司鳳的肋下立即清楚無疑。他肋下兩邊都嵌著三顆黑色的珠子,非金非玉,上面密密麻麻刻著文字,用手觸摸,紋絲不動。 這是什么?以他的見多識廣,居然也不知道。 和陽看了一會,才放下胳膊,繼續(xù)為他灌注真氣。 希望他能熬過這個晚上吧。他默默搖頭。 楚影紅坐在床邊,周圍漸漸暗了下來。床上的璇璣動也不動,緊緊抓著她的手,仿佛那是狂風暴雨中唯一的支柱。過了很久很久,她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了,輕輕探身去看。 星光下,她緊緊閉著眼睛,淚水縱橫。 楚影紅在心中暗嘆一聲,坐回去,久久不知該說什么。 第四十章 傷(二) 令人難熬的一夜,終于快要結束。微藍的晨光透過棉紗紙糊的窗戶,映在屋內。矮幾上的燭火已然燒盡,大灘結成塊的燭淚攤在上面,良久,和陽才想起去換新蠟燭。 床上的少年一夜都沒有醒來,也沒有讓人擔心的情況發(fā)生。眼下正是晨昏交替的關鍵時刻,如能無恙撐過這一刻,他便沒有性命之礙。 他尋了一根新蠟燭,小心剔亮燭火,走去床邊看禹司鳳的情況。誰知正對上他漆黑無光的眸子,和陽吃了一驚,輕道:“你醒了?” 禹司鳳并不答話,只是怔怔睜著眼睛,半晌,臉色越來越紅,漸漸地,竟猶如喝醉酒的人一樣,面色如血。漆黑的眸子里,也透出一種令人詫異的迷離神采。 和陽心中大驚,知道不好,丟了燭火一把抓住他的脈門,手指扣上,只覺簇簇跳動,快如擂鼓。只得一瞬,忽又黯然下去,細滑緩慢,好像隨時會斷開停止一樣。 危險!他立即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不要動!穩(wěn)住呼吸!”他的真氣透過指尖,緩緩灌注進去,誰知竟像泥牛入海,沒一點反應。他心中凜然,立即縮指,在他額上彈了兩下。 禹司鳳為他一彈之下,渾身猛顫,抬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手勁之大,幾乎要將臂骨捏碎。和陽吃痛咬牙,卻一動不動,只是柔聲安撫:“沒事了,穩(wěn)住呼吸,靜心凝神。” 話音未落,只覺他喘息粗重,胸前剛換好的傷藥繃帶,又有血跡滲透出來,迅速染紅了一大片。照這樣下去,他必定熬不過今早,會因為流血過多而死。細細的血沫從他唇角流下來,證明他的肺部受創(chuàng)極重,呼吸間有血嗆住。 和陽正是束手無措的時候,不妨他又睜開眼,這一次,眼中有了一些光亮。胳膊被他捏得越發(fā)死緊,骨頭格格作響,他口中荷荷數(shù)聲,似是要說話。和陽急道:“不要說話!凝神!” 他一開口,大量的血沫流出來,話語有些含糊不清,但和陽還是聽明白了。 他說:“肋下……開……兩個印。” 印,是說那些古怪的黑色珠子嗎?和陽驚疑地抬起他的胳膊,只見他肋下靠近腰腹處的那一顆黑珠微微跳動,竟似活了一般,要跳出來。眼看左右兩顆珠子跳出了大半,似乎很快就會脫體而出,他定了定神,在掌中灌注真氣,攥住那兩顆珠子,輕輕一拔——不是珠子!黑色珠子下,是一根銀針! 他心中越發(fā)驚駭,又不敢速速拔出來,只得緩緩地用力。那兩根黑珠下都連著銀針,足有五六寸長,釘在他身體里。肋下是要害,常人把銀針釘在這里,無疑是找死,何況是這么長的。 待得兩根銀針都拔出來,上面居然沒有一絲血跡,低頭再看他腰腹間,居然也沒有一點痕跡,簡直就像那里根本沒有插過銀針一樣。和陽心中疑惑,只得先將那兩根帶著黑珠的銀針放在床邊,低頭去看他的情況。 他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胸前的血跡沒有蔓延開的趨勢,面上那種詭異的潮紅也漸漸退去,變成了蒼白。只是額上汗水涔涔,也不知是痛的還是別的什么。 和陽搭上他的脈搏,愕然發(fā)覺方才詭異的跳動已經(jīng)停止,眼下他的脈搏雖然虛弱,卻是穩(wěn)定之象。他滿頭大汗,茫然回頭,窗外已經(jīng)大亮,這一夜完全過去了,床上的少年也度過了最危險的階段,只待靜養(yǎng)康復了。 他沉吟良久,終于還是先替他換了傷藥,上好繃帶,又拿起那兩根古怪的銀針端詳一會,沒看出什么端倪。離澤宮向來神秘莫測,興許是他們那里什么不為外人道的別致法子。禹司鳳叫它做“印”,開了兩個,他就安然從最危險的階段度了過去。難道竟是什么壓抑力量的咒法? 和陽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只得把銀針放回他床頭,忽聽房門外傳來一陣聲響,緊跟著,是楚影紅的聲音:“璇璣,你受了傷,又一夜沒睡,不要任性!” 他起身去開門,就見璇璣扶著墻靠在門外,自己的妻子滿臉無奈惱火地站在旁邊勸她。一見他出來,璇璣面上登時流露出希望之極的光彩,卻不說話,只是殷殷看著他。 和陽微微一笑,柔聲道:“沒事,他挺過去了,現(xiàn)在應當是睡著了。放心吧。” 這個小丫頭渾身大震,看她的神情,似乎是要哭,卻沒哭出來。最后淡淡一笑,輕道:“那我……晚上再來看他?!闭f罷,轉身要回自己的房間。 楚影紅松了一口氣,和丈夫相視一笑,懸了一夜的心,終于落下來。和陽突然柔聲道:“你現(xiàn)在去看也可以,只是別吵醒他。” 璇璣手指輕輕顫抖,忍不得,用力在身上擦了擦,最后死死拽住衣角,良久,才道:“不……我怕我進去……一定會吵到他……晚上再去看……” 她覺得自己進去一定會哭,她已經(jīng)不想讓禹司鳳見到自己在哭了。她這一夜,已經(jīng)哭得太多。 ※※※ 禹司鳳到了第十天上,已經(jīng)能開口說話了,雖然精神不濟,但也不像剛開始那樣時時昏睡。璇璣每日都在房門前蹲著,偶爾進去看看,也是在他睡著的時候。三個大人對她這種小狗一樣的行徑很是無奈,但也不好阻止。 眼看禹司鳳的傷勢有了起色,再也沒有性命之憂,璇璣的內傷好的也相當快,沒什么讓人擔心的事情,三個大人便商量著要回少陽派。畢竟簪花大會年底前就要開始,何況妖魔一事沒有頭緒,幾個首要人物不能在外多做停留。 “小璇璣,要不要跟著咱們回少陽?”晚飯的時候,楚影紅終究是不放心把兩個孩子丟在這里,于是開口詢問,“對了,還有司鳳也帶上?!?/br> 她以為吃了這么多苦頭,按照璇璣的性格,肯定是十分想回家,誰知她愣了一下,當即很痛快的搖頭:“不,我要留下來照顧司鳳。他受這么重的傷,不能趕路。還有……我的歷練還沒結束,不想那么早回去?!?/br> 楚影紅愕然地回看褚磊與和陽,他二人倒似早就知道她會這樣回答一般。褚磊淡道:“你也大了,自己決定了便去做,我不會再干涉。只是,凡事要記得三思而后行?!?/br> 璇璣點了點頭,這次是真正的點頭,不再敷衍。 和陽笑道:“道理都是人悟出來的,可不是聽出來的。老人家的嘮叨,年輕人都不愛聽。自己的路自己走下去就是了?!?/br> 楚影紅見他二人都這樣說,兀自擔心了一會,倒也釋然了。她摸了摸璇璣的頭發(fā),道:“一個人在外面要小心。你娘讓我?guī)г捊o你呢,讓你不用想家,爹爹娘親身體都好。等你歷練結束了回去參加簪花大會,她會做一頓最好吃的飯菜來給你接風?!?/br> 璇璣想到遠在首陽山的娘親,念及她每日在屋中發(fā)呆,想念她們,眼眶便是一熱,默然點了點頭。 飯畢,褚磊三人各自回房收拾行李,準備過兩天就走。璇璣突然過去,低聲道:“爹爹,有些事情我要和你說?!?/br> 褚磊心中有些訝異,這個小女兒其實和自己并不親,難得她竟在臨行前要找自己單獨談話。他心中到底是有些喜悅的,只是臉上不露出來,當即淡淡點頭,開門讓她進屋。 璇璣走進去,緩緩坐下,良久,才把軒轅派的事情告訴了他。褚磊越聽神色越是凝重,待她說完,他本有一肚子的疑問,這會偏問不出來了,只覺震撼。 “那么說來,軒轅派沒有被滅門?他們是……投靠了那些妖魔?” 他聲音有些發(fā)顫,始終不敢相信這個事實。軒轅好歹也算天下五大派之一,居然做出這等事,不光是他們的恥辱,更是修仙者的恥辱。 璇璣輕道:“我沒在那里見到年老的長輩,只有一些小輩弟子。但軒轅投靠那些妖魔,是他們親口說的。我覺得烏童他們要的不光是破壞定海鐵索,應當還有更深的目標。所以……我、我有些擔心……” 嚴父在前,她從來也不知怎么和他好好說話,怎么表現(xiàn)出自己的關心。好像說出來,反而會遭到斥責。此刻說完,她便縮著肩膀,可憐兮兮地看著褚磊。 他微微一鄂,隨即卻破天荒地笑了起來,笑容溫柔慈祥。 “你不用擔心。”他頭一次愛憐地摸了摸小女兒的頭頂,“你爹爹還不至于任由少陽遭人涂炭?!?/br> 璇璣受寵若驚,唯唯諾諾又與他說了兩句,自己都不知道說的什么,這才退了出去。褚磊在后面柔聲道:“你才是爹爹最擔心的。璇璣,要保重?!?/br> 她喉中一哽,只覺這么多年下來,今夜第一次能和他敞開心懷說話,心中真是感慨萬千。想把這種感覺與人分享,可是一回頭,熟悉的幾張笑臉都已不在身邊了。 回廊上只有她一個人,月光將那孤寂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很長,卻再也觸不到她懷念的一切過往。 璇璣默默在回廊上站了很久,終于轉身,走向禹司鳳的房間,輕輕推開門。這時候他一般都是睡著的。她只想看看他,靜靜看一會,這樣似乎就能凝聚一些勇氣。 屋中點著一盞小小的燭火,火光搖曳,那少年卻沒有睡,靠在床頭坐著,雙眼亮若星辰,笑吟吟看著她。 她心中一動,僵在那里。良久,才低聲道:“司鳳……” 第四十一章 傷(三) 他的長發(fā)披散在肩頭,將蒼白的臉遮了一半去,以往那種略帶悍然的高傲,此刻蕩然無存。他輕輕招手:“璇璣,過來。” 璇璣的腳好像釘在地上一樣,她沒想到這時候他居然還不睡,有一瞬間的慌亂。然而還是乖乖走了過去,站在床邊,拉住他冰冷的手,喃喃道:“你還疼嗎?” 他搖頭,輕笑:“你的眼睛紅紅的,像小兔子。” 她很是不好意思,揉了揉,嘀咕:“也沒有多紅吧……”這些天她真是把十五年來的眼淚都流光了,眼睛整天都是紅通通,自己也覺得尷尬。 他嘆了一口氣,突然咳了兩聲,捂著胸口,露出痛楚的神色。璇璣嚇得臉色發(fā)綠,眼怔怔看著他,手足無措。他捏了捏她的手,無力地說道:“沒事……我不會死的?!?/br> “不是死的問題……”她顫聲說著,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聚集,豁了命去不讓它們落下,“我……我不想看到你受傷!我太沒用了……說要保護大家,最后卻還是連累別人來照顧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