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在寒涼的冬夜里，寂寂之中，任由街燈昏黃的如浮塵般的光艷時而明澈，時而晦暗。

    他身后的那堵布滿迷宮方格的灰墻卻始終沉寂不語，仿佛早已在人世的風(fēng)雨變遷之中老去，留存的只不過便是一份昔日的懷舊。

    此時，蝶纖正桀驁不馴的靠在木門上，抱著胳膊，眼瞅著嬸子和叔父的臉色漸變晦暗。

    “這完全是蝶纖親媽的意思！”喬老師一邊和緩的笑道，一邊把一大沓信紙送到了夢寒的面前。

    夢寒瞅了一眼，并沒有拿起信紙，而是緩緩起身，兇神惡煞的沖到蝶纖的身前，一把托住蝶纖的下巴，逐漸用力，陰冷的說道：“你跑去了哪里？丟人現(xiàn)眼！”

    “你管不著！”蝶纖一把打開了夢寒的手，咬牙切齒的道。

    “你在我們郝家白吃白喝了這么多年，竟然忘恩負(fù)義、一走了之！真是謬種！”夢寒緊握拳頭，低沉著陰冷的聲音道。

    “哼！我媽寄給你的那些錢，等于繳了我在郝家的伙食費(fèi)！我們兩不相欠！”蝶纖幽幽道，嘴角浮出一絲嘲諷的笑，凌厲的目光讓夢寒瞬息變得偃旗息鼓。

    “蝶纖的母親已經(jīng)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了！”喬老師此時插嘴道。

    “上次，你綁架了我，我沒有追究你的責(zé)任！”蝶纖緊跟著嗆道。

    “你準(zhǔn)備怎么辦吧？”文泉喊道，隨即一拍桌子，發(fā)出了震天動地的一聲響。

    “把戶口本借給我！我要報名考大學(xué)！”蝶纖爽快的說道。

    “不行！”夢寒顫聲喊道，眼瞅著蝶纖沖到身前，不由得后退了幾步。

    “你要是不給我，我就到派出所告你綁架并且非法拘禁我！”蝶纖吼道。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文泉跟著吼叫道，像是失心瘋子似的沖到蝶纖的身前，一把捏住她的衣領(lǐng)。

    蝶纖狠命的跺了叔父一腳，正好踩在他曾受過凍傷的腳背之上。文泉疼的齜牙咧嘴，隨即蹲伏下身，喘息陣陣。

    “你這個王八蛋！敢打我爸！啊……”雪云吶喊一聲，一腳踹開房門，揮舞著手里的菜刀，野張飛似的沖到蝶纖身前，卻被義憤填膺的喬老師一把捏住胳膊，硬是奪下了那把沾著豬rou油膩的菜刀。

    “雪云！這里沒有你的事兒！”夢寒吼道，隨即疾步奔上前，推搡著罵罵咧咧的雪云，歇斯底里的喊道：“你出去！”

    “你們要是不把戶口本交給我，我就到派出所舉報郝雪云！”蝶纖一字一頓的喊道。

    屋里瞬間變得沉寂。

    夢寒把學(xué)云摟抱在懷里，嘴角顫抖不休，連帶著下巴也跟著顫抖不休，結(jié)結(jié)巴巴的道：“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去報案，我就和你拼命！”

    學(xué)云畢竟年輕氣盛，嚎叫著，企圖掙脫，卻被夢寒下死勁兒的拖住了。

    “把戶口本給我！”蝶纖凄厲的喊道。

    “把戶口本給她！從此以后和這個孽障一刀兩斷！”文泉吼道。

    “等蝶纖考上了大學(xué)，戶口就從你們這里遷出去了！”喬老師趁機(jī)說道，隨即便打開公文包，拿出鋼筆紙張印泥。

    他飛速的寫好借條，給蝶纖遞了個眼色。蝶纖用鋼筆簽了名字，并且按了鮮紅的手印。

    喬老師拿起那張借條，來至文泉身前，冷笑道：“簽字吧！”

    文泉一愣，眼瞅著還在咆哮不已的學(xué)云，便咽下憤慨，簽了字并按了手印。

    “我們用完后，馬上送回來！不過兩三天的功夫！”喬老師說道。

    文泉掙扎著起身，面頰微微抽動，走進(jìn)里屋，拿出了那只鮮紅的戶口本。喬老師接過戶口本，仔細(xì)的看了看，便小心翼翼的裝進(jìn)了公文包，對蝶纖丟了個眼色。

    蝶纖強(qiáng)壓著胸中的盛氣，倔強(qiáng)的往屋外走。

    “哼！我們就等著聽蝶纖考上大學(xué)的好消息！要是再考不上，你就去死吧！”夢寒冷不丁的喊道，隨即便發(fā)出了一陣高過一陣的冷笑。

    蝶纖驀然轉(zhuǎn)身，立在原地，指著正拼命掙扎并不住謾罵的學(xué)云，學(xué)著夢寒的嘲諷口氣，道：“學(xué)云要是考上大學(xué)，你們郝家真的是行善積德了！”說畢，也發(fā)出一陣凄厲的獰笑，頭也不回的疾步而走。

    “打擾了！告辭！”喬老師簡短的說畢，從鼻子里噴出一股氣，頭也不回的走了。

    “渾蛋！白癡！賤貨！婊子！王八蛋！去死！”

    學(xué)云的那聲咆哮伴著夢寒的嚎啕，在蝶纖的耳際回蕩。

    她用一聲高過一聲的嘲笑回應(yīng)了郝家對她真心實意的謾罵和詛咒。

    回到省城，蝶纖先和喬老師去招辦報名填表。

    喬老師在省招辦里有熟人，很順利的辦妥了一切手續(xù)。

    出門后，喬老師便對蝶纖說道：“你就放心回去吧！等著拿準(zhǔn)考證吧！我會再去一趟馬良鎮(zhèn)，把戶口親自送還給郝家的！”

    “那太麻煩喬老師了，為了我的事情，你也受盡了郝家三口的氣！”蝶纖感傷道，眼瞅著喬老師倦怠的眸光里閃爍著屈辱，愈發(fā)覺得萬箭穿心。

    “你的母親這下應(yīng)該放心了！等到你真正的考上大學(xué)，她就徹底的安心了！你可要為她爭口氣啊！”喬老師有些哽咽道。

    蝶纖鄭重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似要哭出來。

    回到家里，楠一正在伏案寫作，一眼看見蝶纖，不由得迅疾起身，做了一個擁抱的動作。

    蝶纖卻故意靈巧的從楠一張開的手臂下鉆了過去，回轉(zhuǎn)身，笑道：“想我了吧？”

    “你的事情辦妥了？郝家同意借給你戶口本嗎？”楠一迫不及待的問道。

    “你是沒看見郝家三口那副兇神惡煞的模樣！恨不得能吃了我！”蝶纖回味道，絲絲感傷再次涌上心頭，卻被她瞬息打消了。

    “你沒吃虧吧！我一直很擔(dān)心！”楠一關(guān)起道。

    “沒有！大鬧了一場，賠了些喊叫和謾罵而已！沒什么！喬老師已經(jīng)給我報上名了！”蝶纖得意洋洋的笑道，瞇縫著眼睛，一甩頭發(fā)，兩只俏皮的羊角辮左右搖晃。

    “那戶口本在哪里？”楠一問道。

    “喬老師要親自給郝家送回去！”蝶纖道。

    “那將來你上學(xué)遷戶口怎么辦呢？還要再費(fèi)一番周折！”楠一不由得擔(dān)憂道。

    “喬老師說了！到時候，他給在省公安部門的老同學(xué)打電話，要馬良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直接給我辦理戶口遷出手續(xù)！”蝶纖迅疾回答道，生怕楠一擔(dān)憂。

    楠一長舒了一口氣，卻眼瞅著蝶纖愁眉苦臉的坐在木椅上，耷拉著腦袋，心事重重。

    “怎么了？”楠一迷惑的問道。

    “哎！我還不一定能考上呢！這次模擬考試，我名列班級倒數(shù)！”蝶纖呢喃道，眼瞅著楠一目瞪口呆，便立即朗聲笑道：“我騙你呢！這次模擬考，我名列全班第三名！喬老師說，我和第一名就差了八分！喬老師還說了，我這個成績完全能考上大學(xué)！”

    楠一夸張的張開雙臂。蝶纖迅疾起身，一下子便撲到了他的懷抱里。

    楠一竟然有些淚濕，不住的摩挲著蝶纖的脊背。

    還有三天就要過年了。

    蝶纖的補(bǔ)習(xí)班聽課了，要過了正月十五才正式開課。

    楠一的雜志社也放假了，正好在家里督促蝶纖的復(fù)習(xí)。

    那天，蝶纖學(xué)習(xí)累了，索性建議去采買年貨。

    倆人出門了，坐著擁擠不堪的公共汽車，來至農(nóng)貿(mào)市場，又來至百貨大樓，買了雞鴨魚rou。

    蝶纖要楠一先坐車回去，她準(zhǔn)備去買些雜拌糖?？少u雜拌糖的柜臺前排了很長的對，一時半會兒還不一定能買的上。

    蝶纖決定先把雞鴨魚rou送回家，然后再來接蝶纖。

    一個鐘頭后，當(dāng)楠一再次準(zhǔn)備走進(jìn)百貨大樓的時候，卻眼瞅著蝶纖鬼鬼祟祟的拎著布袋子，從商店的側(cè)門溜出去了。

    楠一好奇，決定悄悄的跟著蝶纖。出乎他的意料，蝶纖竟然閃身進(jìn)了附近的人民醫(yī)院，并且掛了婦產(chǎn)科的號。

    蝶纖尾隨著蝶纖來至婦科診室，隔著那半截印著紅十字的白布簾子，聽到蝶纖正要大夫為她開一些避孕藥。

    楠一一拍腦袋瓜，恍然大悟。他不過和蝶纖只親密過一次，就是倆人從馬良鎮(zhèn)逃出來的那天晚上，在小站附近的旅社里。并且，那一次，他是用了保護(hù)措施的，不至于讓蝶纖懷孕。

    楠一生怕蝶纖難堪，便溜出了醫(yī)院，提前回到了家里。

    他在書桌上翻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那本介紹婚育知識的小冊子。發(fā)覺，避孕那一章的相關(guān)知識內(nèi)容已經(jīng)被紅筆加了下劃線。

    楠一把書放回原處，咧嘴笑了笑，又無奈的搖了搖頭。

    蝶纖回來了，把雜拌糖倒進(jìn)了糖盒里，并且還剝開了一枚，送到了楠一的嘴里。

    楠一卻一把摟住蝶纖，把嘴里的那只糖送到了她的嘴里。

    蝶纖緋紅了臉，舌尖上甜絲絲的。

    正鬧騰著，傳來了“篤篤篤”的敲門聲。

    楠一開了門，看到門外站著兩個年輕的男警察，正虎視眈眈的望著他。

    “你是王楠一嗎？”其中一警察厲聲問道。

    楠一點(diǎn)了點(diǎn)頭，剛想說什么，卻見夢寒神出鬼沒的從警察身后冒了出來。

    “警察同志，你們可要好好的管一管！兩個年輕男女沒有進(jìn)行過結(jié)婚登記，竟然私自住在了一起！這成何體統(tǒng)!”夢寒冷笑道。

    蝶纖早已跑了過來，眼瞅著夢寒的那副不可一世、狐假虎威的樣子，不由得怒火中燒，搶先說道：“我和楠一是戀人！哪條法律寫著不準(zhǔn)我和楠一談戀愛！”

    “你們非法同居！真無恥！”夢寒喊叫起來，聲音離奇的大，似乎要讓整個樓道里的住戶都耳聞。

    “你們兩個跟我們走一趟！”另一警察命令道。

    楠一和蝶纖互看了幾眼，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付眼前的局面，只好回屋穿好大衣，隨著警察們下了樓。

    倆人上了警車，眼瞅著夢寒也上來了。蝶纖恨不能把夢寒推下去，可在警察們的面前，她卻只能壓抑心中的委屈和怒火。

    來至警察局，楠一和蝶纖被分別錄了口供。

    “你們這是在搞破鞋，耍流氓！并且還敢住到軍區(qū)大院里！成何體統(tǒng)！”負(fù)責(zé)辦案的民警吼道，隨即一拍桌子。

    “警察同志，我們家的蝶纖完全是被這個渾蛋蒙騙的！”夢寒說道。

    “你作為蝶纖的監(jiān)護(hù)人，怎么能讓孩子落入流氓的手里呢！”民警嗔怪道。

    “都怪我們粗心大意！從今以后，我們會嚴(yán)加管教蝶纖的！”夢寒苦笑道，看了一眼正氣的渾身亂顫的蝶纖。

    “你把她領(lǐng)回去吧！我們會嚴(yán)厲處罰王楠一的！我們會立即通知他的父母的！”民警干脆利索的道。

    “太謝謝民警了！”夢寒點(diǎn)頭哈腰的說畢，便走向蝶纖，一把捏住她的胳膊，喊叫道：“你這個不長出息的東西！走！回家！”

    蝶纖剛想發(fā)作，卻靈機(jī)一動，佯裝著順從，耷拉著腦袋，隨著夢寒走出了公安局。

    來至大街上，蝶纖停住腳步，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們的住處的！”

    夢寒冷笑了幾聲，把那條花格子圍巾解下來，包在了頭上，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幽幽道：“姓喬的送回來戶口本，我讓學(xué)云的堂哥悄悄的跟著他，一路來至省城，又跟著他去了軍區(qū)大院！就這么簡單！姓喬的自以為聰明，可卻偏偏忽略了我們的智商和手段！”

    “你真卑鄙！”蝶纖罵道，唾沫星子飛濺而出。

    夢寒后退半步，昂起頭，挑起眉梢，故意嘆息一聲，笑道：“王楠一會很快被送進(jìn)監(jiān)獄的！警察局局長是你叔父父親的老戰(zhàn)友的兒子！”

    “你混蛋！”蝶纖破口大罵道。

    “你要是肯回心轉(zhuǎn)意，隨著我回去。我可以原諒你的一切錯誤！你走了以后，雜貨鋪?zhàn)記]人看管。雇來的那個鄉(xiāng)下人是個呆瓜!”夢寒眉飛色舞的笑道，故意用手指彈了彈蝶纖衣領(lǐng)上沾著的一層白灰，繼續(xù)笑道：“你還他媽的做夢考大學(xué)？我勸你徹底的死心吧！我們郝家辛辛苦苦的養(yǎng)活你這些年，不能白白的便宜了你！”

    “我要是不答應(yīng)呢？”蝶纖倔強(qiáng)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