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彬勸道：“你也不要怪責(zé)爸媽。人老了，都有那種桀驁不馴的怪脾氣的。嫂子肯定還會再懷上孩子的。不過是時(shí)間早晚的事情罷了。你可千萬別心焦?！?/br>
    文泉又吸完了一只香煙，把煙頭扔出窗外，燃著蠅頭火光的煙頭正好落在了下水道里。他嘆息道：“平日里，你多勸一勸爸媽。我還是不要常來的好。等過一段時(shí)間，爸的氣就消了。”說畢，便要司機(jī)發(fā)動了汽車。

    文彬目送汽車駛出了弄堂。他一個(gè)人往回慢慢的走著。

    他暫時(shí)把哥哥的事情放下了。他想到了雁翎。

    以前，他每晚都送她回狄家?，F(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好幾天的功夫沒有送她夜歸了。于他，是一份落寞。他想起了狄家的電話號數(shù)，心里便又升起了一份期待。他加快腳步來至一處商號里，遞給老板幾個(gè)銅板，隨即便撥通了狄家的電話號數(shù)。

    陳媽接了電話，客氣的問好。不等文彬說出口，陳媽就已經(jīng)在電話那頭吆喝著雁翎了。

    文彬聽到小客廳里正笑語喧嘩，等他聽到雁翎聲音的時(shí)候，不由得笑道：“你們那里真熱鬧！”

    雁翎笑道：“大家都在慶祝奕祥留洋的事情。后天，他就要動身了。”

    文彬道：“我必須要去你那里一趟。這么大的事情，我總不能裝作不知道吧。”

    雁翎道：“那你明晚來一趟這里？還是像往常一樣，下工后把我送回家！”

    文彬的心里流淌著細(xì)細(xì)的喜悅，立即笑道：“我正懷念著以前送你回家的日子呢！”

    雁翎笑了起來，道：“看你說的可憐兮兮的。我們白天不是說了很長時(shí)間的話嗎？按照你的想法，既然晚上不能說話，那就在白日里補(bǔ)回來。我們已經(jīng)都補(bǔ)回來了。”

    文彬也跟著笑了起來，電話聽筒里傳來電流的嘶啦嘶啦聲。等到電流聲過去，文彬剛好停下笑，緊跟著道：“人總是得隴望蜀！”

    雁翎道：“你肯定要和伯父伯母請假的！”

    文彬道：“你就不用擔(dān)心了。我會有充足的借口的！本來嘛，倆人都沒有什么事情，非要讓我和他們同?。o非是要我陪他們解悶罷了！”

    雁翎道：“你和哥哥都在香港做事。伯父和伯母難得見你們一面，肯定有一肚子說不完的家長里短的！”

    文彬笑道：“他們要知道你這么的善解人意，肯定會高興的多吃晚飯的?！?/br>
    雁翎笑了起來。因?yàn)殡娫挻盆F的放大，文彬覺得，她的笑真真切切的就在耳邊，好像她正當(dāng)著他的面盈盈的笑著似的。

    之后，倆人都覺得沒有話說了，可誰也沒有提前掛斷電話。電話里又是一陣嘶啦嘶啦的電流聲。倆人又都笑了起來，彼此謙讓著掛斷了電話。打電話成了倆人的一份樂趣。

    文泉回到蘇公館，剛一進(jìn)客廳，就看見蘭眉齊正郁郁寡歡的坐在沙發(fā)上。

    她一直盯著文泉走進(jìn)來，卻一聲不吭，眼神里充斥著一絲怪責(zé)。

    下人們都不在跟前。文泉向她問了聲好。他的心里很奇怪，她怎么想起來下樓了呢？

    他坐在她斜對面的單獨(dú)沙發(fā)上，翹起二郎腿，準(zhǔn)備看晚報(bào)。

    蘭眉齊卻一把奪過了報(bào)紙，揉搓成一團(tuán)，丟到了木地板上。隨即，她用一雙飽含幽怨的眼盯著文泉，道：“那晚，我為了替你討公道，白白的受了她的一場氣！這些日子里，你竟然對我不聞不問的！白白的瞎了我的一片苦心！你這孽障！”

    文泉急忙道：“姨娘，你可好些了？心里還不受用？我想著去勸一勸你，要你不要整日的窩在屋里。掙扎著出去走一走，免得窩出病來?！?/br>
    蘭眉齊聽到這句假惺惺的客套話，更顯出一副生氣的模樣，不依不饒的道：“哼！你不過是礙著情面，說一些客套話罷了！要是我不主動提起，你能對我說那些話嗎？眼瞅著你越來越不老實(shí)了！肯定是被夢錦那蹄子教壞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真的一點(diǎn)兒都不假！”

    文泉笑道：“姨娘還是那么大的火氣。我們做小輩的真不敢張口了。不勸不行，勸了也不行！真讓人覺得心里為難！”

    蘭眉齊冷笑道：“算了！不用你假惺惺的勸我了！你瞅見沒有？家里只剩我一個(gè)孤魂野鬼了！”

    文泉道：“人都去哪兒了？連下人們都不見了！”

    蘭眉齊道：“你難道還猜不出？你的丈母娘領(lǐng)著合家大小出門了！說是親自去老爺?shù)哪股蠎曰?！哼！懺悔還有什么用！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她要去懺悔，順帶著把下人們都帶走了，故意讓我孤零零的守著！到這會兒，懺悔的人還沒回來！我連晚飯都沒吃呢！”

    文泉想不到竟然是這么回事兒，怪不得家里連個(gè)下人的影子都沒有。

    蘭眉齊嘆息道：“我的心里生著悶氣，哪里有心思自己出去吃晚飯？干坐著，巴心巴肝的想著老爺在世時(shí)候的樣子！天可憐見的！我才是對老爺忠心耿耿的女人！哪里像那沒人心的。她就知道做給外人瞧！”

    文泉沒敢吭聲。稍微沉默片刻，他轉(zhuǎn)移了話題，問起細(xì)煙和煥銘。

    蘭眉齊聽到文泉問起她的一雙兒女，頓時(shí)來了興致，急忙打起精神，道：“住學(xué)堂宿舍肯定不比住在家里舒服！我當(dāng)初死活勸倆人辦走讀，白日里去學(xué)堂上課，晚上回公館里??！可偏偏又都不聽我的話！非要住在學(xué)堂宿舍里！”

    文泉笑道：“家里拘束。學(xué)堂里都是同齡人，肯定要比家里自在很多！”

    蘭眉齊一擺手，引得手腕上套著的一只金鐲子滴溜溜的顫著。她順勢一撫金鐲子，把那只手搭在了金鐲子上，緩緩的摩挲著明晃晃的赤金，道：“自然是這個(gè)道理！畢竟是讀了大學(xué)、前途輝煌的人了，肯定都有自己的主意！還能怎么辦？只好由著倆人吧！”

    其實(shí)，她說這些話的時(shí)候，心里美滋滋的，連帶著原本晦暗的臉色也變得好看了些。煥銘和細(xì)煙是她的驕傲。

    文泉笑道：“我聽夢錦說起，倆人還參加了學(xué)堂里的話劇社呢。我倒覺得，年輕人就應(yīng)該活波些、交友廣些！我真覺得夢錦太過于自閉了，當(dāng)初在英國留學(xué)的時(shí)候，總喜歡獨(dú)來獨(dú)往的?！?/br>
    蘭眉齊道：“還是你明白！其余的人都是糊涂油蒙了心！偏偏又趁機(jī)嚼舌根，胡思亂想，真真的邪魔外道！夢錦就是太過于死板了！總喜歡拿富家小姐的架子，眼睛長在頭頂上，望見的只有高貴的老天爺！她哪里能體味到三五好友把盞共醉的歡快！這可是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文泉畢竟是夢錦的男人，雖然對她的缺點(diǎn)有些不滿，可不能由著蘭眉齊肆無忌憚的說下去，隨即說道：“夢錦有些太古板。煥銘又有些太外向。過度了，都不太好！”

    蘭眉齊明知道文泉偏袒著夢錦，有些不高興的道：“你瞧一瞧你！剛哄著我開心了一會兒，一聽見我貶低夢錦那蹄子，你就立馬袒護(hù)起老婆來了！真沒勁兒！”

    文泉道：“我還要上去洗澡呢！姨娘快回房里歇著吧！這么晚了！寒氣上來了！”說畢，便起身上樓了。

    蘭眉齊覺得有些掃興，本來還打算讓他陪自己多呆一會兒呢。她雖是文彬的長輩，可畢竟是個(gè)風(fēng)韻猶存的長輩。要不是礙著蘇家上下的臉面，她恨不得能和文泉來一場老少戀。

    這會兒，他已經(jīng)上樓了，面前的沙發(fā)空著。蘭眉齊不由得嘆息一聲，喃喃的罵了一句難聽的。

    “你要是優(yōu)伶子弟，老娘肯定會花大錢買你的！”

    客廳里的落地鐘發(fā)出了一陣稀里嘩啦的報(bào)時(shí)聲。

    蘭眉齊打了個(gè)哈欠，真的覺得身上縈繞著一股子寒涼。

    夜已深，花已睡。唯獨(dú)這朵臨近夕陽的美人蕉還沒睡。

    蘭眉齊站起身，抱著胳膊，在空寂的客廳里踱步。她的右眼皮微微的跳著。按照她老家迷信的說法，左眼皮跳財(cái)，右眼皮跳災(zāi)。所以，她的心里冒出一個(gè)念頭：肯定有人在背地里算計(jì)著她！哼！除了大太太和夢錦，還能有誰？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蘭眉齊在蘇家混到這份兒上，豈是省油的燈？

    那晚，大太太和夢錦回來的時(shí)候，已是夜里兩點(diǎn)多了。

    回來的時(shí)候，鬧出了驚天動地的動靜。下人們一疊聲的嚷嚷著倒茶倒水。

    文泉被樓下的吵鬧聲驚醒了。他穿著睡衣下了樓。路過蘭眉齊房門的時(shí)候，他看到那扇棕漆雕花木門開著一條縫。縫隙里，蘭眉齊正抱著白皙的胳膊，喃喃的咒罵著。

    “三更半夜，咋咋呼呼的！真見鬼！”

    文泉來到樓下，見大太太一臉傷感，她還在唏噓哽咽著。夢錦顯得不耐煩，對文泉使了個(gè)眼色，要他不要多問。角落里，倪月，顧媽，喬媽，都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各自都在心里抱怨著。

    文泉來至角落里，把顧媽和喬媽打發(fā)走了，單獨(dú)留下了倪月，隨即問道：“大太太怎么了？這會兒才回來？深更半夜的哭哭啼啼！讓隔壁公館里聽見了算什么？”

    倪月生怕大太太會看見自己，急忙蹲下身，藏在一簇陰匝匝的多本菊花瓶的后面。

    文泉也蹲下身，又低聲問了一遍。

    倪月道：“真真的說不得！大太太帶著合家上下去了老爺?shù)哪骨?。她又是哭，又是叫的，折騰了整整一下午。小姐被她揉搓的像面團(tuán)一樣，衣服上全是大太太的鼻涕眼淚。好不容易折騰完，大太太又發(fā)了瘋似的硬跑到姑子庵里，跪在菩薩的面前，一個(gè)勁兒的懺悔！又迫著師太念了一百單八遍懺悔咒，大太太自己又念了一百單八遍懺悔咒，折騰到深更半夜，才大發(fā)慈悲的讓小廝開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