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這些都是夏知薔藝考時期畫的畫。 她于繪畫上的天分并不突出,奈何其他方面更拿不出手,夏勝利便斷斷續(xù)續(xù)地供女兒學了十來年,權當陶冶情cao了。 等升到高二,眼見著夏知薔的文化課成績讀二本院校都勉強,夏勝利想到她畫畫的童子功,便在老師的建議下讓女兒參加藝考。 夏知薔順利考上南大,還留下了這么一堆紙質見證。 箱子和畫筒里,水粉和素描都有。來個稍微懂點行的一看便知,這些畫的作者色感極佳,形感一般,善色彩不善塑造,不管是水粉靜物還是水粉風景,單拿出來在三大美院的考卷里都拔尖兒,素描卻差了口氣,平庸至極。 無需猶豫,夏知薔隨手挑了兩副水粉靜物。擱的時間太長,畫上的顏料已有細微皸裂,但顏色仍是極好看的,干凈明快,筆觸間充盈著不可多得的松動空氣感,很有畫味。 夏勝利左看看右看看,除了一句“我閨女就是畫得好”,也夸不出什么別的名堂。他只道:“鉛筆畫也選一張?各式各樣的都得有嘛?!?/br> “跟您說多少遍了,這個叫素描,不是鉛筆畫?!彼谙渥永锾籼魭瑩u頭,“真沒拿得出手的,還是算了吧?!?/br> 話音落下,某個念頭在夏知薔腦中一閃而過。 ——她不是沒有好的素描作品,只是,那副畫既不是考學時期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在也不在家里。 它被遺忘在了某個地方。 夏知薔思來想去,悄悄打了個電話出去:“媽,我得拜托您一件事兒?!?/br> 半個小時后,夏知薔只身來到廣云文理學院的老校區(qū)。 文理學院前年從??粕秊楸究?,已整體搬遷到了城東新址,這邊則留給了繼續(xù)教育學院。學院規(guī)模小,對空間需求量不大,五棟樓里有一棟因為位置偏居于角落,長期空置。 夏知薔的目的地便是空置中的這棟四層建筑。 和其他幾棟經(jīng)由翻修而煥然一新的樓棟不同,年久失修的它已顯出幾分破敗。在這個低氣壓的陰天下午,樹木掩映之下的陳舊建筑外墻斑駁,窗戶破損,寂靜空蕩,讓人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恐怖游戲里的場景,陰森得很。 夏知薔并不害怕。 高三暑假,她在這棟樓里渡過了大半個明媚愉快、閃著粉色光芒的夏天——如果把七月底某天發(fā)生的事情去除的話。 她到的時候,夏mama已經(jīng)等在樓下了。 夏mama的現(xiàn)任丈夫,便是這間學校的副院長。 “回來喝你爸喜酒???”夏mama狀似隨意地問起。 “嗯?!?/br> “五六十歲的人,事實婚姻轉正還要專門擺酒,也不知道在嘚瑟什么……”夏mama說完打量了下女兒,又箍了下她的胳膊和腰,“再不能胖了啊,再胖可就丑了,遭嫌棄?!?/br> “知道啦,”夏知薔撇撇嘴,“您拿到鑰匙沒?” 夏mama將鑰匙遞給女兒:“你這孩子,好端端地怎么想起來要去那里拿什么畫?葉青支使你來的?大喜的日子取遺物,虧她想得到。” “不是。是我自己要來,取的也是我自己的東西,不是薇薇的?!?/br> 不是她的又是誰的? 夏mama狐疑地看了眼女兒,到底沒多問,只說:“你要找的東西不保證一定在,上面一直空著不假,可是搬新校區(qū)那會兒到處人仰馬翻亂七八糟的,指不定被誰動過或者拿走了。” 聽到這句,夏知薔心更急了。 夏mama手頭也有事。沒多啰嗦,她從挎包里拿出個紅包來,硬塞給女兒:“漂亮話幫我?guī)б痪渚托校铱蓻]空過去。你走的時候門鎖好,鑰匙還不還都不要緊,反正這兒馬上也要拆了?!?/br> “拆?什么時候的事?” “年內吧,等通知。要什么一次性拿走,再緩緩可就都沒了?!?/br> 夏知薔心里豁出個洞來,不敢多想,只徑直上到頂樓。 不知何時起,天上陰云聚在一起,層層堆疊。光線昏暗的樓道里,除了她輕而急的腳步聲,再無其他動靜。 吱呀—— 她打開盡頭房間的大門,一陣經(jīng)年未散的塵土氣撲面而來。 因為位置偏僻,此樓修建后一直沒得到妥善利用,當過教學用地,存過檔案,也曾用做過教職工活動中心。最近一次,這棟樓被學校老師有償征用,辦起了假期培訓班。 少男少女熱騰騰的青春氣,只讓樓里熱鬧了兩三個寒暑假,隨后空置至今。 夏知薔所在的便是當時的繪畫教室。 她一個美術生,自然不需要來培訓班學畫畫。其實,她當時報的是樓下的圍棋班,卻因為某些原因只去聽了半節(jié)課就來了這里。 這是個不到一百平的大開間,朝南開了三扇大窗戶,采光不錯,很適合當畫室。 進來環(huán)視一眼,夏知薔略松了口氣——里頭還大概保持著七年前的樣子,只是各處都積了薄薄一層灰,像是被時光溫柔地蒙上了輕紗。 應該沒人動過什么。 窗戶玻璃破了一小塊,帶著濕濕的風擠進來,吹散了塵土味,也吹走了這鬼天氣捎帶的悶熱感。繞過橫七豎八的木質畫架,夏知薔避開散落一地的廢稿紙和鉛筆削、顏料漬,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她先是停在了靠窗的一個畫架前。 夾子上擱著塊畫板,畫板右上角,被人拿黑色水筆寫了“薇薇”二字,以作區(qū)別辨認。夏知薔手撫上這個名字,重重摩挲了幾下,直到指腹灼痛才停下。 胸口的憋悶感,與暴雨來臨前夕的這個下午完全契合,她微微喘著,幾乎要站不穩(wěn)。 又走出幾步,夏知薔停在一塊占據(jù)了半個墻面的大鏡子前。 這間教室最初是按什么用途裝修、又為什么會配有一面不落地的鏡子,已無人知曉。 鏡面上粘東西不易掉落,老師便將其劃分為一定數(shù)量的小區(qū)域,一個學員占一個,當天課完,若是有評上優(yōu)的作品,便會被貼到對應的位置。 夏知薔最后一次離開教室時,鏡子上貼滿了畫稿。如今隨著風雨侵襲時間流逝,有不少已掉落在了地上,起了皺,沾了灰。 屬于夏知薔的那一塊在鏡子右下角,現(xiàn)下也是空的。 那里,本該貼了一張素描的大衛(wèi)石膏像,它便是她今天特地來一趟要找的目標。 夏知薔一直畫不好素描,能拿到南大藝考合格證,全靠色彩科目的高分平衡了下。哪怕在新手堆里裝菜鳥,她的素描攏共也只在最后那節(jié)課上了一次墻。 最讓夏知薔心虛難堪的是,這張飽受老師表揚的“大衛(wèi)”,并不是她一個人獨立完成的…… 時間的針腳被人撥動,有什么擱置在內心深處已久的東西悄然冒頭,她站定不動,愣愣地看向眼前這一小塊屬于自己的鏡面。 夏知薔沒看自己的臉。 不由自主地抬手,她利用上面附著的灰塵,用食指指尖寫了幾個字出來。 “你還在嗎?” 怎么可能還在。 夏知薔胡亂擦掉了這句愚蠢又多余的問話。 風變大了些,吹到人身上已帶著涼意,以及一點雨水來臨前的泥土氣。又有一張畫稿被吹落,隨即,很遠的某處傳來轟隆隆的滾雷聲。 要變天了。 無暇回憶太多,一心只想找到那張大衛(wèi)的夏知薔,彎腰在鏡子周圍的地上尋了一圈,一無所獲。她又去其他地方翻找,靜物臺上,立柜里,畫板夾層……全都沒有。 不信邪,夏知薔開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尋找的動作。等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落下來,終于落空的她先是機械又僵硬地拿濕巾反復擦拭雙手,隨后出神地看著那面鏡子。 就要被拆掉了啊。 雨幕遮天蔽日,隨著呼嘯而至的風變著方向,外頭的天色也跟著忽明忽暗,詭譎無常。 夏知薔的手機震了幾下。 是馮殊。 她終于在渾渾噩噩的妄念中驚醒回神。 “你去哪兒了?招呼不打一聲,也不回我消息?!毕闹N語帶埋怨。 “散散心?!?/br> “心情不好?是不是還是為著昨天——” “人在哪兒?”馮殊打斷她的問話,語氣是一成不變的平淡,藏住喜怒,“爸說,你也在外面。雨太大了,我把你順回去?!?/br> 夏知薔報了個大概地址。 對方頓了幾秒,再開口,語調已隱隱有些變化,發(fā)緊,發(fā)干:“去那邊做什么?” 她答說取點東西,便準備詳細給人指路,誰知,馮殊已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不得已,夏知薔只得發(fā)了個定位到微信上,隨后捏著手機等人打第二次電話來。 這里鮮少有人造訪,又位于老校區(qū)最邊緣的地帶,她不信他一個外地人,能一次性找到。 差不多同一時間,季臨淵開車行駛在廣云市區(qū)某主干道上。 黑白顛倒,跨越洲際,舟車勞頓之下的男人神色稍顯倦怠,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許青茬兒,不顯狼狽,反而更添了幾分陽剛之氣。 紅燈時,他習慣性拿出手機,繞過幾百條未回復的消息,點開了一家甜品工作室的微博。 夏知薔的更新頻率,遠遠低于季臨淵的刷新頻率。 可他沒有別的途徑去了解。 明明是以前回過頭就能看見的人。 意外的是,這一回,特別關注一欄提示有更新。 季臨淵手指微抖。 夏知薔發(fā)的照片中,一面已不算透亮的鏡子上斑斑駁駁地貼了好多畫稿,有彩色,有黑白。 她本人也出現(xiàn)了,在沒被遮擋的一小塊鏡子中。 女人的臉被手機遮住,露出來的一截腕子細瘦白皙,發(fā)梢乖巧擱在肩頭,顏色淺淡,灰綠連衣裙袖口處滾了一圈精致的荷葉花邊。 她為它配文:“有些人坐飛機就可以見到,而有些人,坐時光機才可以?!?/br> 很久很久之前,季臨淵來過這間畫室,還不止一次。 一腳油門,他沖進了漫天雨幕。 這邊,驚雷忽起,一聲聲落下,仿佛砸在身畔一般驚心動魄。 耳邊充斥著風聲雨聲雷神,屋子里一下亮如白晝,一下暗若子夜,夏知薔冷不丁偏過頭,瞧見鏡子里自己那張被閃電照得慘白慘白的臉,一時脊背發(fā)涼,也有點害怕起來。 電話是打不了,她只得追了幾條微信過去。 【還要多久到???】 【有點害怕?!?/br> 【我在四樓,最里面的教室,別走錯了?!?/br> 這條微信剛發(fā)出去,虛掩著的教室門就被人推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