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壽安宮。

    男子穿了一件繡綠紋的長袍，本來罩在外頭的乳白色對襟襖背子給撇在腳邊，他對著大殿門口直直的跪坐在院子中央的石磚上，從天而降的雨水早將他浸了個透底。

    柳太后在大殿門口的座椅上高坐，手里捧了個溫?zé)岬呐譅t，表情冷厲：“哀家和柳相說好歹送個知事的來，偏偏不聽非要找這么個出身微賤的庶子，廢物的連皇帝的心都留不住”

    “你自己說說，除了那幾次硬逼著去的，她幾時進(jìn)過望湘樓的門？別說讓你盯著她幫著做什么要緊事了，不拖累柳家惹人話柄已是萬幸！現(xiàn)在可好，秦玥一家獨(dú)大，他便也算了那個給先帝慧貴君侍疾的小賤人怎么也一天不落的往皇帝跟前湊？”

    柳曦言垂下被雨絲打濕的長睫，手緊緊的攥成拳狀：“是臣夫懈怠了，請?zhí)蠼底?。?/br>
    他的話平靜無波，像極了沒有感情的機(jī)器人，聽在柳太后的耳朵里更無疑是對他的一種挑釁，柳太后氣極反笑，一只手指著被宮監(jiān)轄制在廊前的青衣內(nèi)侍道：“你，不是從小就跟著這個賤種么，你就在這里盯著他一晚上，不許起身也不許給他添什么衣服，要是這么一晚上熬不出病來明早繼續(xù)，”

    “哀家叫你裝的可憐你不會，偏偏要真可憐了皇帝或許才信幾分，后天的中秋晚宴是合著皇帝回鑾的接風(fēng)宴一起辦的，到時候要是再碌碌無為，仔細(xì)扒了你的皮！”

    柳太后鄙夷的看了跪在地上的柳曦言就扭頭進(jìn)去休息了，那一眼活像看骯臟的爬蟲一般，刺痛了男人顫栗的靈魂。

    “公子你這又是何必？那位跟主家，好歹是我們在宮里唯一的靠山惹惱了他們”柳曦言身邊的陪嫁小廝青沉滿臉的擔(dān)憂，他遠(yuǎn)遠(yuǎn)的見柳太后一行人走遠(yuǎn)了，這才急切的撲過來抱住他，企圖用身體幫自己的主子汲取一絲暖意。

    柳曦言一向矯揉造作的臉上滿是難以言喻的怔忪：“曲意討好又如何，演技精湛又如何，縱然是聽他們的話乖乖爭寵耍心眼又如何？我不過是柳家塞進(jìn)宮的一枚棋子，命數(shù)半點(diǎn)由不得人。”

    柳家除了給了他一口吃的以外，何曾拿他這樣卑微的庶子當(dāng)過親人？選秀時又不肯用大房嫡出的孩子，想的是日后皇帝垮了臺要跟著守活寡，于是臨時把他從后院的旮旯角里拖了出來。

    柳曦言進(jìn)宮那天穿了自己這輩子從未穿過的好料子，在迎親的宮使面前，素日苛待自己的父母弟妹頭一回給了他笑臉。

    他的心從那時起就冷透了。

    或許是他有意頑抗罷，陽奉陰違的故意擺出一副虛偽的樣子給皇帝看，有時候看到她厭惡的神色心里竟覺得有種報復(fù)的快感——看吧，把我送進(jìn)來你們也注定不能如愿。

    他也是個人，也有屬于自己的感情

    ρǒ壹8κ.)，也有在乎的東西，憑什么要將他的青春他的未來葬送在柳家的私欲之下？

    “公子，先想想中秋宴的時候怎么辦吧，皇上、皇上——”

    “就算是我真用一副楚楚可憐的面孔去見她，她必定也不會有絲毫憐惜。此人心思縝密又謹(jǐn)慎冷情，按照她對柳家的提防只會覺得我是受了他們的指使，非但不會親近恩寵反而會對我多加防范，”柳曦言臉上浮起一層冰涼的笑意：“且看吧，聽說昨晚純貴君和那個司徒家的小子鬧了好大的不愉快，又明令禁止他再進(jìn)昭陽殿，可見有些人早就起了飛上枝頭的心思，”

    “中秋的宮宴只怕還不是我們的主場”男人仰頭看那云層密布的暗沉天空，自嘲的裂開一個凄涼的笑。

    縱是中秋月圓，又與他何干呢？這樣的天色，反倒能叫他心里舒坦些

    大殿里的青銅鐘按照高低不同的音階被依次序連列在架上，樂師恭敬而莊嚴(yán)的逐個敲打，一時間鐘聲回蕩，和那圓潤舒緩的絲竹聲交溶在一起，聞之令人神往。

    帝后二人坐在正中的一張龍紋大宴桌前，左手邊依照位分高低依次坐了純貴君、柳貴君、程淑君等大小十多位宮君，右手側(cè)則是宣平侯、沈謙、完顏有方等親貴近臣。

    柳太后和柳相倒是如出一轍的稱病不來，蘇澈想著彼此兩看相厭，自然也隨他們?nèi)チ恕?/br>
    秦玥不知怎么的情緒不高，今日竟默默地坐在下首飲酒，也改了素日里聒噪的毛病，看著竟有幾分與他自身性格相去甚遠(yuǎn)的恬靜。

    蘇澈擔(dān)憂的看了他一眼，卻覺得手上一暖，身側(cè)林瀟含笑給她夾了塊紅燒排骨，溫柔道：“陛下看什么呢，快嘗嘗這個，從前你最愛吃了?！?/br>
    他的聲音并不大，卻是正正好好能叫底下的秦玥聽見的程度，秦玥氣的眼皮子直跳，哼了一聲就把酒杯重重的放在了宴桌上，誰知用力過猛竟有不少酒水飛濺到他的衣襟處，看著頗是狼狽滑稽。

    近日莫不是犯了太歲，先是若云過了分寸，后是皇后這個老夫挑釁作弄，陛下那邊這兩日又忙的沒空見他

    秦玥惱恨的滿臉通紅，匆匆向身邊的錦川囑咐了兩句就去了后殿，想來是要更衣。

    蘇澈微笑著看他別扭的樣子，心里覺得很是可愛，林瀟臉色卻是微微一寒，只看著蘇澈，眼神晦暗的像是要將這人剝皮拆骨的吃進(jìn)去一般

    大殿中央有許多舞伎迎著靡靡絲竹翩翩起舞，長袖起伏之中有意無意的露出他們燦若朝陽的明麗笑容，那輕捷翩躚的步子，急速飄舞的衣角，使得這高堂華屋之中也仿佛能聽到忽忽的風(fēng)聲。

    蘇澈看的有些入神，也許是中秋之夜讓她格外的感慨起來：這些臉上掛著笑容的宮人，大概也不是出自真心吧就像她很多時候也戴著虛偽的面具一樣

    已經(jīng)算是幸運(yùn)了，最起碼她沒有穿到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封建王朝，縱然有許多身不由己的地方，總歸她盡力一搏是有很大可能掌控自己的命運(yùn)的。

    她只對不起林瀟罷了，可若是讓她選擇，她也只有一句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她寧肯背負(fù)著愧疚，讓主動權(quán)永遠(yuǎn)把控在自己手里，也不要放棄奪權(quán)的可能，自愿送出機(jī)會讓別人來辜負(fù)她。

    “今夜秋月玲瓏高懸，四海闔家團(tuán)圓，”沈謙的聲音忽然響起，蘇澈回首看去，只見她攜著殷長楓起身舉杯向她敬酒：“臣心念陛下、心念大殷，惟愿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特在此奉觴以敬陛下！”

    蘇澈微笑著掩去了因殷長楓而引發(fā)的不悅，把自己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愛卿有心了。”

    她本待如此便罷，誰知原本默然的殷長楓似笑非笑的插上來一句：“也是趁著這個喜慶日子，奴和沈大人斗膽邀陛下過府一聚，不知”

    沈謙訝異的瞥了他一眼，只是他已經(jīng)開口，也只好順?biāo)浦鄣母胶土艘痪洹?/br>
    蘇澈暗暗蹙眉，手下指甲使勁掐著掌心的rou迫使自己壓下對男人的那股子凌厲的恨意，面上笑的暢快：“愛卿如此盛情，朕必不辜負(fù)，不過到時候記得招待好酒好菜，仔細(xì)著你們家的俸祿夠不夠飯錢！”

    殷長楓要的是什么她很清楚，可她卻無法拒絕，當(dāng)著眾人的面她不可以讓沈謙等帝黨寒心，況且他手里握了她那樣多的把柄

    蘇澈自嘲的一笑，發(fā)泄似的命令道：“諸位愛卿為我大殷辛苦盡忠，今日不可拘束，務(wù)必不醉不歸！”

    殿中諸人見蘇澈放得開，也就毫無顧忌的開懷大笑起來，霎時氣氛活躍了不少。

    也有些在柳相與皇帝之間游移不定的中立派大臣覺得這新皇平易近人，倒對她生出許多好感。

    一時間，許多想要在皇帝面前博個面熟或者想著為柳相敗北尋后路的官員爭先恐后的一一舉杯，眾人心里皆道：反正柳相和柳太后又不在，又是法不責(zé)眾，討好當(dāng)今天子誰又能從中說什么閑話？！

    有些擠不上跟皇帝說話的，紛紛著自己的內(nèi)眷去敬皇后，一時間君臣同歡，帝后二人亦是應(yīng)接不暇。

    蘇澈索性下了高臺去和大臣們聚在一起，很給面子的一杯一杯滿飲，來者不拒，恍惚中漸漸的分不清眼前人的臉了。

    她朦朧著一雙眸子想要看那邊的林瀟一眼，搖搖晃晃之時聽見少年清雅的聲音：“陛下醉了，臣夫送你回去”

    殿內(nèi)燈火通明，蘇澈只能看見他身上的艷麗紅衣，只道是秦玥來扶，便柔若無骨的癱在了他身上。

    身邊諸人以為是某個不知名的宮君，皆促狹不已的調(diào)侃哄笑，她面色酡紅的痛斥了幾句，傻笑著跟著那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