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身上還是那身苗疆的打扮，她走起路來，伴隨一陣鈴音，額上銀飾明亮。從前在迷霧幻境中有幸認(rèn)識了鐘煜的阿娜，如今也在中原聞名了，她擅長練`蠱，也尤其愛往崐侖跑。

    “師姐，師姐，你那么喜歡靈獸，我給你帶了一只西域的小狐貍過來?！彼匦脑谇懊孀?，阿娜在后面晃著鈴鐺追。

    “晚上，你陪我一起去看那只小狼吧，它不是你們小師叔帶回來的那只，倒是被養(yǎng)得很好！”

    女子笑聲灑落間，沈懷霜又從崐侖山頭走過，繞過前廳，他看到了那幾個(gè)師兄在那里喝茶。

    道壇上，宋劍心和宋仁心在下棋，他們好像又因?yàn)橐徊街铋_始爭得面紅耳赤，吵這一架還不算，指指點(diǎn)點(diǎn)之余，各自背上兵器又開始動了起來。

    刀劍與醫(yī)典相撞，金光頻頻爆發(fā)。

    “你個(gè)老不死的東西！”

    “狗娘養(yǎng)的！你罵誰？早該讓師弟教我?guī)渍邢髂?！?/br>
    他們打了起來，把掌門師兄的茶杯潑開。

    掌門低頭，懊惱捂頭，失語地拂了拂落在膝上的茶葉。

    沈懷霜看著笑了好一會兒，他悄然從他們身邊穿過，也回大趙看了一圈，經(jīng)停過時(shí)他好像有意避開一些地方，背上的忘生劍好像也陷入了緘默。

    他又拍了拍身后的忘生劍，淡然答：“沒事?！?/br>
    沈懷霜回到了從前和鐘煜住過大半年的房子，住戶已然變成了一對夫妻，小孩梳著總角，吹著手里的風(fēng)車，追著底下的黃狗和母雞跑。夏天用的水車在緩緩輪轉(zhuǎn)，婦人和丈夫在門檻上倚靠，撒了一把稻谷，抬頭時(shí)相視一笑。

    這一看就到了夜里。

    沈懷霜望向天際，他找到了頭頂上的北斗和天狼星，追著方向，到了萊陽的地界。

    他來時(shí)很小心，穿過重重的高樓，踏足在地上，沒走幾步，他回首就看到鐘煜坐在臺階上。

    庭院前，清冷的月光灑落滿地。

    鐘煜身側(cè)有一個(gè)銀色的香爐，香爐上沒有煙，只有一只銀勺落在香爐鼎上。

    香爐是沈懷霜用過的香爐，焚盡的正是安息香。

    鐘煜轉(zhuǎn)動著手里的勾玉，抬頭望著庭院，那枚勾玉落在他掌中，他轉(zhuǎn)了好久，不知道在看什么，沉思間，他眉宇好像總有化不去的愁緒，哪怕面容還如當(dāng)年英挺硬朗，卻又什么不同了。

    自沈懷霜離開之后，好像所有人都在往前。

    只有鐘煜被留在了原地。

    看到三年不見的人，沈懷霜心口像被鈍器撞了一下，痛意刻在了他骨子里，又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望著鐘煜，又慢慢習(xí)慣了身上的鈍痛。

    夜深了，鐘煜收了那枚勾玉，帶上香爐回到屋子里，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沈懷霜踩著他的影子，跟在他身后也走了進(jìn)去。

    屋內(nèi)陳設(shè)尤其簡單。房內(nèi)說得上是陳設(shè)的東西，只有掛在墻上的畫像和劍座上的無量劍。

    那張畫像已經(jīng)很多年了，畫像中央是沈懷霜和鐘煜握著手，頭頂上滿是紅條，周圍滿是崐侖的舊識，沈懷霜對著畫像在笑，鐘煜抬頭望著他，眼底也滿是笑意。

    抬頭時(shí)，鐘煜看得很仔細(xì)，又垂眸，落下手里的香爐。

    風(fēng)過畫軸，畫像微微卷動。

    鐘煜抬頭望著，伸手扶了一下，將畫軸扶正。

    沈懷霜頓在原地，也抬起頭想，這幅畫真的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他和鐘煜還有這樣一幅畫。

    他和鐘煜曾經(jīng)在這里度過了十一年，可十一年間，他們好像忘記去留下別的印記。

    扶正畫軸，鐘煜繞到床前，拆下發(fā)帶，側(cè)臥在了床榻上。

    齊整的床榻上，鐘煜閉眸陷入了夢中，這一張床對他來說好像太寬了，他睡著的時(shí)候，很少正臥，好像懷里要抓住什么才能讓他覺得安心，可如今他的懷里是空的。

    鐘煜和沈懷霜有過很多個(gè)相擁的晚上。

    這夜，鐘煜也睡得不好，呼吸平穩(wěn)不多久，他就會驟然醒來，一醒又會把手里的玉抓得更緊，埋首在臂彎中，長長地嘆一聲。

    那一聲嘆息長久地在沈懷霜耳畔回響，好像再沒有了別的任何聲音。

    就好像，這三年鐘煜從來都這樣。

    夜風(fēng)又吹過屋檐下的清水鈴。

    “?！！眱陕暻屙懞?，沈懷霜走上前，緩緩坐在鐘煜床頭，他伸出手，觸了觸鐘煜的額頭，又順著他的發(fā)絲往下順，撫了又撫，好像要他的愁緒抹平。

    窗口月影移動，光芒落在忘生劍上。

    沈懷霜坐在房間里，他靜靜等了很久，其實(shí)他想問鐘煜，這幾年他過得好不好。他離開得太過倉促，也忘記去告訴鐘煜，這世上無論他在不在，他都應(yīng)該好好地過。

    “離別時(shí)的珍重二字，你明白么?！鄙驊阉ヮ^的人，垂眸間，好像晃著滿目柔色，夜色落在他身上，染上了薄薄的月輝。哪怕他明知鐘煜不會聽見，仍垂下眸子，沒松開落在鐘煜發(fā)上的手。

    “我會想你這三年要過得很好?！?/br>
    “哪怕我不回來，也是一樣的?！?

    第123章 只為你一人而來

    “走之前我來不及好好和你說?！?/br>
    “子淵，這世上有很重要的人，但你一定要為自己而活?！?/br>
    “甚至我會希望沒有我，你能過得更好，這樣我才不白來這里教過你一趟。”

    直到鐘煜呼吸平穩(wěn)了，沈懷霜才悄然從床榻上離開，出了門，他又回頭看了鐘煜一眼，誰想這一望又撞見鐘煜驚悸般一動。

    沈懷霜看得心口發(fā)悶，腳步好像黏在了地上，再不能出去。他停頓了會兒，見鐘煜睡好了，再從門前走了出去。

    再回首，他看見滿目夜色，竟覺得天地荒涼。

    他想過，如果鐘煜過得很好，他就回玄清門，再不去打擾鐘煜。

    如果鐘煜過得不好，那他就……

    沈懷霜沒走幾步，腿上又意外地撞上了突然攀緊的手。

    “……”女孩的啜泣聲忽然傳來，抱著他的手很慌亂，更是貪戀似的越抱越緊。

    按理說，沈懷霜不會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也不會被任何人觸摸到。

    這一下抱得沈懷霜如藤蔓纏起，心緒復(fù)雜了起來。他忍不住低下頭，道：“你抱錯人了?！?/br>
    誰想那小女孩居然不叫了，她抽噎兩下，眼眶里滿是淚珠，悶聲哭了起來。

    這哭泣的聲音可不小，至少能把鐘煜吵醒。

    沈懷霜二話不說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攬?jiān)诒蹚澤希娜缓宓溃骸肮?，別哭?！?/br>
    女孩眼底含著淚，靠在沈懷霜肩膀上，弄亂了她發(fā)上梳得滾圓的小啾，面龐圓潤干凈，眼眸竟和沈懷霜如出一轍，鼻梁細(xì)看卻又如鐘煜的高挺。她穿著雪紅的襖子，手腕上還串了一粒金花生——這和他與鐘煜第一次下山時(shí)買的那粒一模一樣。

    沈懷霜抱起女孩的身子，上下顛了顛，看她還在哭，一邊哄一邊拍她的后背。最后實(shí)在勸不動，他伸出手開玩笑似地捏了下女孩的嘴巴：“這是小鴨子?！?/br>
    小女孩被捏住嘴巴后，眼睛一聚焦，再拍手，淚就緩緩收了回去。

    她忽然舉著手，在眼睛上埋起來，再松手，她像小老虎一樣，“哇”地低聲朝沈懷霜叫了。

    這一聲“哇”叫得沈懷霜心好軟，他算不得是特別喜歡小孩子的人，可他的確很喜歡眼前這個(gè)女孩，就像他喜歡忘生一樣。

    他通過她，好像看到了誰。

    這個(gè)女孩也被養(yǎng)得很好，所以她笑容尤其地甜，也尤其地會表達(dá)喜歡。

    片刻之后，沈懷霜問了聲：“小平生，這粒金花生是誰給你的？”

    平生眸子一亮，朗朗開了口，笑著指向了房間里的鐘煜，磕磕巴巴告訴他：“爹、爹?！?/br>
    平生她好像很喜歡沈懷霜這樣叫她，舉起臂膀，拉過沈懷霜發(fā)后的發(fā)帶，在指節(jié)上繞了兩個(gè)圈，又打了幾個(gè)結(jié)，貼在沈懷霜懷里，打了個(gè)哈欠。

    平生劍和忘生劍一樣，都是靈體，所以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人和物。

    沈懷霜沒松開手，問懷里的平生：“你房間在哪里，我?guī)闳ニX。”

    平生指了一間小屋子，抱著沈懷霜的脖子回到了熟悉的房間里。

    這間屋子比起鐘煜那間，簡直天壤之別，房間里貼滿了大人哄她的紅紙，兔子花燈、金魚花燈掛滿了房間，流轉(zhuǎn)著，像是流光四溢的跑馬燈。鵝黃色的床褥鋪得齊整，看上去就松軟舒服。

    平生抱著布老虎，鉆入了被子里，露出兩雙明亮的眼睛，又貼在沈懷霜膝蓋上，她從床頭摸出了兩本書。

    沈懷霜接過書目，在手上翻了翻，這一看他就犯了難，圖冊上都是畫，壓根就沒有漢字。

    他停頓了會兒，幾乎使勁渾身解數(shù)，對平生講起了故事，故事肯定不是什么生動的故事，他也不會哄孩子，但他勝在耐心，平生想聽多久，他就講了多久，講到后來，平生瞇著眼睛，抓著他的手指睡著了。

    女孩平穩(wěn)的呼吸聲傳來。

    沈懷霜又收起書冊，匆匆翻到最后一頁，目光卻停頓住了，書上不過寥寥三行，他垂著眸子，望了很久。

    【爹爹說過，世上有一個(gè)帶他極好的人。我沒親眼見過懷霜爹爹，但我知道他也是個(gè)很好的人?！?/br>
    【爹爹很想他，所以我也很想很想他，我希望他能快點(diǎn)回來，要他像我爹爹一樣抱我，能一直陪著我和爹爹?！?/br>
    【平生要和爹爹每天開心?！?/br>
    最后一筆落下，平生還畫了一只小老虎依偎在大老虎身邊，小老虎憨態(tài)可掬，神情放松，大老虎低頭，神情眷顧，它還被平生畫了一段玉冠和發(fā)帶。

    沈懷霜低眉時(shí)，緩了一會兒。

    夜風(fēng)很平靜，清水鈴還在平生屋檐下輕輕地撞。

    沈懷霜拾起了平生床頭的筆，他低頭，在大老虎旁邊也畫了一只老虎，這只老虎落筆簡單，看上去像是一只白虎，他學(xué)著平生在虎身上畫了一把劍，畫完，又在白虎旁邊補(bǔ)了另一只打滾的小白虎，小虎懷里抱著的正是冰糖山楂。

    繪圖這技藝還是鐘煜教的沈懷霜。

    沈懷霜松開畫冊，他把布老虎放在了平生的床頭，又給她蓋好了被褥。

    沈懷霜出門后喚來了天道。

    天道應(yīng)聲而來，笑瞇瞇道：“耶？你這次想真的清楚準(zhǔn)備走啦?！?/br>
    沈懷霜答：“回來看看，畢竟三年過去了，也不知道這里怎么樣了?！?/br>
    天道：“倒也不錯，這地方變化很大?！?/br>
    沈懷霜：“對，我想回來?！?/br>
    天道挑了挑眉仍嚷嚷道：“……可不，你得多謝謝這地方，飛升以后，就是神仙境界，比哪里都好?！?/br>
    “等等！”天道像是終于緩了過來，急躁道，“沈懷霜你瘋了！你知道自己回去之后會面對什么，你回玄清門也好，飛升也好，你去神仙境界，回去之后，你知道這要付出多大的代價(jià)？你凡胎rou身隕在哪里，都不一定能活?！?/br>
    “荒唐！我不能答應(yīng)你。”天道駁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