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霜得逞地笑了，這一笑就停不下來，好像他活了那么久，也終于回到了年少時(shí)的樣子。

    他們?cè)谏缴献吡艘惶欤搅四荷暮蠒r(shí)，他們又回到山頂上，看天上的星宿。

    到了晚上的時(shí)候，天氣變得寒冷，沈懷霜身上多披了件大氅，他坐在鐘煜身邊，低頭看他擦動(dòng)碎石，生起火爐，燭火嗶啵響起，他的臂膀上又靠上了鐘煜的臂膀。

    “先生，你識(shí)星宿么？”

    墨空之中，璀璨明星密集地排布，如同墜落在長河里的銀珠。

    鐘煜朝沈懷霜看了過去，支起胳膊，指了指天上星宿。

    沈懷霜指了指，又對(duì)鐘煜道：“那一處叫北斗，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玉衡、開陽、搖光七星。”

    “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玉衡、開陽、搖光。”鐘煜聽一遍，復(fù)述了出來，偏過頭去，嘴角帶了笑，“先生背那么利索，我以為先生要和我講紫微斗數(shù)?！?/br>
    沈懷霜?jiǎng)e過頭，悶笑：“我不會(huì)這個(gè)，北斗是從前我?guī)煾钢v給我聽的?！?/br>
    鐘煜嘴角帶笑，又道：“星宿我也知道一個(gè)?！?/br>
    “你看，天狼星?！?/br>
    沈懷霜順著鐘煜指的方向看去，他望了會(huì)兒：“從前不曾留意過，它是在這處么？”

    一雙手伸過來，半遮住沈懷霜的眼睛：“那先生記住了么？”

    沈懷霜抬手，白袖垂下，指尖所向，獨(dú)星閃爍，他落在鐘煜手背上，指尖劃過去，一筆一劃，只點(diǎn)了兩下，畫出天狼星和它下方的星宿。

    沈懷霜薄唇啟動(dòng)，對(duì)鐘煜道：“星宿一共一顆，但它下面還有一顆，對(duì)么？”

    掌下升溫，鐘煜的目光落在沈懷霜露出的下半張面龐上，薄唇微抿透著玉潤的淺色。

    長睫掃過他掌心，微癢。

    鐘煜忍住想要低頭的沖動(dòng)，啞聲道：“對(duì)了就和我再看一會(huì)兒。”

    他們靠在一起，真的在山頂上看了會(huì)兒，沉默間，夜風(fēng)里好像浸潤了春日才有的軟柔。

    臨到下山前，鐘煜又給沈懷霜遞去一個(gè)錦盒：“吃點(diǎn)再走吧?！?/br>
    “這家桃花酥產(chǎn)自西市口最有名的一家點(diǎn)心鋪，桃花瓣用蜜水釀過，再融入青城出產(chǎn)的小麥中，揉之以清泉，風(fēng)味很好，先生嘗嘗?！?/br>
    “它在京城很有名？”沈懷霜低頭看著手里的桃花酥，目光專注，問得一本正經(jīng)。

    鐘煜給沈懷霜描述著集市盛況，又解釋道：“從百年前開始出名，它就開始要排長隊(duì)了，那個(gè)時(shí)候這家店只開在城中的小巷子里，后來才搬出坊間?！?/br>
    話落，沈懷霜專注聽著，低頭，咬了一口桃花酥，細(xì)細(xì)嘗了會(huì)兒，晚風(fēng)吹來，天邊暮色四合，墨藍(lán)色漸漸點(diǎn)染天空，又像畫筆暈染，過渡過明黃。

    鐘煜轉(zhuǎn)頭望過去，唇角莞爾，目光平靜：“先生你喜歡么？”

    沈懷霜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開口時(shí)，如同很隨意，卻是肯定道：“當(dāng)然喜歡?！?/br>
    鐘煜嘴角的笑揚(yáng)起，他低眉看著沈懷霜，抬臂攬過他，忽然撲倒了他。

    一時(shí)間，天旋地轉(zhuǎn)。

    沈懷霜被鐘煜抱著推在地上，兩人交疊著，竟像兩只玩耍的動(dòng)物，在地上滾了一圈。

    沈懷霜落在他懷里，無量劍不離身，一直背在背后，落在鐘煜懷里，這劍卻不硌到他，仿佛背上所有的重量都被身后的那雙手帶走。

    鐘煜覆壓在沈懷霜身上，凝視著對(duì)面眼睛。他壓得不算用力，但成年男子體型到底沉。

    沈懷霜面色微詫：“這是做什么？”

    鐘煜凝視著他，沒忍住，嘴角微揚(yáng)，低聲問：“再打個(gè)滾好么？”

    沈懷霜回視過去，看了會(huì)兒，他顰眉望了會(huì)兒，眉頭松了下來，無奈道：“好吧?！?/br>
    鐘煜抱著沈懷霜滾了三圈，取走了落在沈懷霜黑發(fā)間的綠草，眸色深深，垂下長睫，低笑道：“先生，我好高興?！?/br>
    沈懷霜被鐘煜抱在身上。

    有那么一刻，白衣薄衫齊刷刷往下垂，他低頭對(duì)視時(shí)，仿佛墜落在銀河群星中。在那雙眼睛里，他看到了滿目星空，光輝落遍大地。

    “我想，再聽你說一聲喜歡。”鐘煜啟口，那聲說的平靜，“說你喜歡?！?/br>
    “我？”沈懷霜凝視著，伸出手，手背上便覆著鐘煜的手，他被摁著捧住了鐘煜的臉。

    掌心相觸，皮膚下溫?zé)岬挠|感傳了過來。沈懷霜心跳忽然快了起來，喜歡那兩個(gè)字像極其難以啟口，就在開口前，他別開了目光。

    “今天答應(yīng)你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想說?！鄙驊阉獫L累了，又和鐘煜靠在一起，“以后再告訴你?！?

    第95章 子淵的另一幅面孔

    “我想聽你說。”

    鐘煜很少有對(duì)沈懷霜說“不”的時(shí)候，他話語平靜，覆著沈懷霜手背的手也松了下去，眼底卻平白無故多了分執(zhí)拗和癡意。

    沈懷霜啞然笑了聲，失語片刻：“可如果是你要我說，哪里有我說這句話的意義。既不是我情愿，也不是我有感而發(fā)?！?/br>
    鐘煜還是望著他，拖著他的臉：“那要說我不想聽道理，只想聽你說呢？”

    沈懷霜拗不過他，想著這事也不算什么大事，他試探性地說道：“那我——喜歡？”

    話落的剎那，山風(fēng)是平靜的，鐘煜那雙黑沉的眼睛像蕩漾著軟柔的江水，承載住了沈懷霜，他收斂了渾身的鋒芒，忽然笑如春風(fēng)拂過的江南岸。

    鐘煜埋首在了沈懷霜脖側(cè)，他離沈懷霜太近，發(fā)絲擦在脖子上很癢，開口說話時(shí)，悶悶的嗓音也很癢：“我很高興?！?/br>
    沈懷霜聽到鐘煜在耳邊喚了一聲：“先生。以后，我想聽你每天說，想你每天都告訴我。”

    星光入目，群星在放大，沈懷霜靜靜抱著鐘煜，他覺得鐘煜大概在講點(diǎn)別的什么，但他無從明白，鐘煜話里意思到底是什么。天下劍道千萬，但沒有一種劍法比他聽到的話還要讓他覺得復(fù)雜。

    沈懷霜啞然笑了下，反問道:“有什么好高興的。”

    鐘煜抱他在懷里，笑聲很清朗，透過夜霧，緩緩傳到了沈懷霜的耳朵里：“你還記得那天我在屋檐上沒說完的話么?！?/br>
    “我有一句話，一直想對(duì)你說。我想，你先記住今天，等之后，我再慢慢告訴你?！?/br>
    “什么事情，一定要等到那個(gè)時(shí)候才能告訴我？”沈懷霜反問，“你就不能現(xiàn)在和我說？”

    “現(xiàn)在不適合，之前也是，都不適合，一定要等到那個(gè)時(shí)候?！辩婌舷褡隽艘粋€(gè)莫大的決定，他一鼓作氣，把懷里人攬得很緊，“你不是一直想有個(gè)家么？”

    沈懷霜靠在鐘煜懷里，他覺得自己該笑，聽到崐侖兩個(gè)字的時(shí)候，他壓根笑不出來，甚至還有些未名的慌亂。

    鐘煜又道：“我可以做到?！?/br>
    沈懷霜手落在鐘煜背上，長久地停滯在懷抱里。他怔愣著，頭腦中的空白沒有一次比這一次更長，夜風(fēng)把他的發(fā)帶震得獵獵作響。酸梅似的味道陡然在口腔中爆開，他咀嚼著，開口時(shí)，竟也凝滯了。

    沈懷霜只道：“我和你去哪里都是一樣的。”

    暮色漸濃，兩人打馬而歸。

    白尋馬踏草，鐘煜放慢了行馬的速度，和沈懷霜挨得極近，時(shí)而替沈懷霜拉過韁繩。

    穿過一片林間，倏地一聲。

    沈懷霜拔劍，叮的一聲，流箭折斷在雪刃前，落入草叢。

    鐘煜拉過沈懷霜的韁繩，緊緊將沈懷霜護(hù)在懷里，抬眸：“誰？”

    他額頭青筋爆起，抽出背上箭鏃，拉滿，弓箭搭載在弓箭上，寒光迸發(fā)。

    落地的人手持兵刃弓箭，黑衣蒙面，暴睜雙眼，倒地?zé)o聲無息。

    深林中，冒出頭的刺客隱入?yún)仓?，捂住背上所中的白羽箭?/br>
    沈懷霜抬手，止住鐘煜發(fā)泄般瞄準(zhǔn)后背的第二箭。

    鐘煜落一記馬鞭，他追上來人，下馬掐死那人的下巴。

    刺客痛苦的嗚咽聲斷在半路，他齜牙咧嘴，淚流長長淌過。

    鐘煜眸色深深，道：“開口?！?/br>
    劍尖移動(dòng)到刺客肩上，鐘煜手背上突然覆蓋了力，劍尖轉(zhuǎn)動(dòng)，血跡伴隨筋理扯開的聲音，鐵銹般的腥氣彌漫在林間。

    刺客面色發(fā)白，發(fā)抖不止，強(qiáng)忍痛苦，喉頭發(fā)出不明的聲音：“是秦王??！秦王！”

    沈懷霜偏頭的間隙，鐘煜力道施壓，咯地一聲，就像碾碎了恨極的人。他又蹲在地上，扯開刺客衣衫，垂眸找著刺客身上標(biāo)記，面上看不出任何怒容，偏他越是冷靜，氣場越沉。

    沈懷霜道：“子淵，我們先回去?！?/br>
    鐘煜恍如從中抽離出來，抬眸望去道：“好，我們先回去?！?/br>
    他用白色巾怕擦拭過自己指尖，指節(jié)每一處都弄得干干凈凈，錦帕落在指節(jié)上，利落擦過，又被物主隨手揚(yáng)了，飄蕩過山崖。

    鐘煜用那雙干凈的手重新牽回沈懷霜的手：“你和我一起走?！?/br>
    兩個(gè)走回去時(shí)，謝寰這隊(duì)?wèi)?zhàn)利品小山似的，比秦王這隊(duì)高出許多。

    秦王早前目睹鐘煜和沈懷霜上山，重新見到兩人，愣了一下，他面色不改，戲謔道：“太子殿下好身手。躲閑這時(shí)日，還能獵到如此猛虎?！?/br>
    鐘煜目光落在那人足尖，面色不改，抬頭看去，目光如帶著寒意，在火光之中，如同落刀在面上，那不過只是隨性的一眼。

    “二哥有閑心料理誰打了猛虎，不如管管自己手底下的狗?！辩婌吓c他擦身而過，可深黑的眼瞳那殺意濃厚，如同野獸盯上了獵物。

    秦王立在原地，面色發(fā)白，緊接著他扯了扯嘴角。

    五皇子道：“這點(diǎn)本事也夠在二哥面前擺譜，我看太子屆時(shí)要吃苦頭。”

    秦王氣極，偏偏腳上被什么綿軟的東西絆住，低頭看去，那猛虎身下似乎壓著什么東西。

    看清楚那紋路的剎那，秦王覺得頭皮都麻了一瞬，臉色慘白。鼻尖的血腥氣里都摻雜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整個(gè)人惡心起來。

    他踢到了一塊沾滿鮮血的布！

    “殿下！殿下！”宮人紛紛上前。

    秦王終于忍不住，滾回營帳里罵道：“他鐘煜算個(gè)什么東西。如果不是仗著他母家的勢力，這人不知道在宮廷里死了十七八回了。拿什么和我與父皇這么多年的父子情分爭！”

    “朝堂上的老狐貍早看他不順眼了，他去個(gè)仙門幾年真以為自己有了本事。明日就叫人給他參本！”

    秦王搓了搓在盆中的手，揩在侍女遞來的巾怕上，這回他都沒心思看侍女，抬頭望著營帳外，天色陰沉，他的臉也沉了下去。

    ……都怪他鐘煜去了仙門一回，這些年越見放肆，江湖上的人竟都無用！若是鐘煜報(bào)復(fù)回來，他不一定全身而退。

    天邊隱雷大作，空氣里已隱約有潮濕的味道。

    秦王思忱間，額頭上浮現(xiàn)了汗珠，他抬袖擦了擦。

    ……可他們都是同為皇子，就算他真的知道了是自己下的手，也不可能大費(fèi)周章地拿他算賬。

    ……對(duì)！他不會(huì)拿自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