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枕山河而眠

    鐘煜皺眉，趕走了腦中的念頭，抬指，清脆地扣了兩下門。

    “先生?！?/br>
    “什么事？”

    水聲停了下來。

    鐘煜頓了頓：“你有東西忘了?！?/br>
    門內(nèi)安靜了片刻。

    “你等我一會兒?！?/br>
    吱呀。

    那扇木門被推了開來，水汽氤氳，爭先恐后地冒出。

    沈懷霜雙目松泛，側(cè)首看來，他像是怕屋外人等急了，身上才換好白色薄衫，眼睫上仍沾了水珠，站起身時，下巴掛著一串水珠，往清瘦的鎖骨淌去。

    他緩緩眨了下眼睛，望過去，道：“你有什么東西要給我？”

    水珠飛濺，落在鐘煜手背上，如零星火種。

    那熱度刺燙灼傷了他的手，他覺得自己好像觸碰到了一塊冬日里烤在火上的石頭。

    鐘煜立在門口，渾身僵硬，目光在那鎖骨上一頓，眸子沉了又沉，

    沈懷霜鐘煜臂上的寢衣，一無所知地?fù)荛_半濕的額發(fā)，抬手擦過頰上透明的水珠，啞然笑了一聲：“這是給你的，既然你正好下來了，我就不用叫你了。”

    手背上明明落的是水，正如眼前人還在風(fēng)口下晃，白衣撩動，一無所知。

    鐘煜勉強(qiáng)維持著不算太近的距離，他像是忍無可忍，忽然脫下外衣當(dāng)頭兜頭罩住了沈懷霜，在沈懷霜的注視下，費力地把沈懷霜頭發(fā)上的水珠擦去，又擦了擦他的頭發(fā)。

    沈懷霜站在原地不動，由著鐘煜擦了擦他鼻梁，望著他，又輕輕笑了下。那外衣又兜住了他的面龐，裹起了他，只露出下巴和嘴角。

    “你怎么回事？”沈懷霜嘴角勾起。

    “快上去，別凍著了?！辩婌吓查_目光，撐起那件衣服，好像在風(fēng)口處做了一間小小的雨棚，他罩住了沈懷霜。

    念頭一觸及沈懷霜，就像干草堆上落了?；鸱N。

    那一場冷水澡洗得鐘煜很遭罪，唯恐火種引燃，擴(kuò)大他最深處的幻想。

    年輕人氣盛，這么多年，鐘煜卻一直有一個底線。他喜歡沈懷霜，卻不會把那種幻想加到現(xiàn)實中會做的事情上。

    鐘煜剛才沖了一場冷水澡，火氣暫時壓了下去，拖著冰冷的身子，推開了客棧的門。

    門后，沈懷霜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他依靠在床頭，半蓋著薄被，低下頭，發(fā)絲滑落清瘦的脖頸、鎖骨?？帐幨幍男涔芟?，那只修長的手翻過一頁書。

    翻頁聲很安靜，夜里也很安靜。

    聽到聲音，沈懷霜緩緩抬起頭，那一刻，鐘煜能把歲月里最平靜、最放松的想象都投射到了眼前。

    沈懷霜緩緩合上書，扣了扣床頭，道：“你不上來么？”

    那“上來”敲得鐘煜耳膜發(fā)嗡，他好像看見了一塊玉雕的壁人。他想，他寧可成為海底的鮫人，要誘引眼前所見、拖拽他入水和自己一起共沉浮。

    客棧的床本來就狹窄。

    寂夜沉沉，整個客棧在群山下寂靜地呼吸。

    鐘煜上去只有，如同換了一副心思，意外很沉。

    兩人一路上急著說這兩年的見聞，他們還是如初見時，沉沉說了幾句話。

    沈懷霜緩緩開了口：“今日怎么想到過來了？”

    鐘煜卻似凝住了。

    他散了頭發(fā)，卻是越見幾分英氣，眉宇下，眼尾痣灼灼，在夜色里越見硬朗，他朝沈懷霜靠了過去，伸出手，勾了勾沈懷霜的發(fā)絲。

    發(fā)絲纏在他的指節(jié)上，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

    鐘煜的指節(jié)停留在了沈懷霜頰邊，他苦笑了下：“我就不能想你么？”

    話語似是而非，又偏偏沒打破某種邊界。

    簾帳漏風(fēng)，拂在耳上，帶動發(fā)絲，卻似剛才青年落在他耳畔說話的氣息。

    那沉沉的聲音落在沈懷霜耳畔，在聽到的瞬間，沈懷霜微微失神。

    鐘煜在崐侖很少撒嬌，也從來不會那么直接地說話。

    沈懷霜微微傾身，被褥窸窣，他知道鐘煜望了過來，眸子流轉(zhuǎn)一圈，又落在他身上，想了會兒，再他要開口的時候，鐘煜又道：“先生，那么你呢？”

    鐘煜：“你想我么？你會怨怪我當(dāng)時不告而別么？”

    沈懷霜答得毫不猶豫：“怨過?！?/br>
    他看著鐘煜頓了下，又云淡風(fēng)輕地伸出手，和鐘煜比劃了一個手勢。

    那指節(jié)伸出，比劃出小指和拇指，一看就是沈懷霜在崐侖和其他學(xué)生學(xué)的。

    沈懷霜：“但我想了兩年，還是打算和你一筆勾銷這糊涂賬?！?/br>
    鐘煜指尖與指尖對了上去，輕輕一碰，才釋然一笑，又聽沈懷霜問：“這次你在這里要留多久？”

    “我……”鐘煜道，“明日。我就要走了?！?/br>
    “西羌可能要與大趙開戰(zhàn)，這一戰(zhàn)，大趙不會輸，皇姐也會出征，可兩地若是起戰(zhàn)事……”鐘煜嘴唇微啟，吸了口氣，定神道，“連同西域和中原的古道勢必毀斷，絲綢，經(jīng)貿(mào)，商客，無一不受影響。若說覆滅，連同今日你我所在的小城都會毀于一旦，我不想看到這一天。”

    “西羌請了修士，排兵布陣，用的是奇門八卦陣，我在崐侖學(xué)的也夠用?？晌抑溃壬阋惨欢〞デ熬€。”

    鐘煜道：“事情雖如此……可我存了私心，只想你平安地在崐侖等我。”

    沈懷霜答：“可我若說愿意呢？”

    鐘煜一時沒聽清沈懷霜說了什么，空氣在剝離，他后知后覺地緩過來了。

    沈懷霜卻下了床，他起身時，撩起了半落的衣衫，披上了外袍，點燈后，真就打開了櫥柜，收拾行了他的行囊。

    身后聚焦了鐘煜的目光，他也終于習(xí)慣了被鐘煜這樣注視著。

    沈懷霜問：“你什么時候走？”

    鐘煜坐在床上，心說不行，但他知道，他和沈懷霜是那么不同的人，但在這一點上，他們卻出奇地相似。

    各自有各自的主張，也各自有各自的堅持。只要決定了的事情，那無論如何，就一定會達(dá)成所想。

    鐘煜道，說著，他的眼尾不自覺地?fù)P了起來。

    他都不知道多久沒有這樣真心實意地笑過了。

    恍然，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崐侖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候，那個時候雖然忙碌，他也極度勞累過，卻讓他度過了一段極難忘的歲月。所有的情緒在那處都是放大的，等他回憶起來，好像只剩下了快樂的那部分回憶。

    明明之前，和沈懷霜靠在一起，他就胡思亂想個不停。

    但等他耐心聽沈懷霜說話，觸及到了他，他就像被沈懷霜一起拉入了一片極純凈的水域，把他從頭到尾都滌蕩過了。

    他所思所想都變得簡單起來。

    室內(nèi)燈火匯聚，他的眼中所見都落在了沈懷霜身上，突然他覺得自己之前大概有些混蛋，他仗著沈懷霜不知道，就那樣觸碰過他，又讓他觸碰過自己。

    可那又怎么樣？

    他就混蛋好了。

    鐘煜起身坐在沈懷霜坐過的床上，目光左右轉(zhuǎn)動，又隨著沈懷霜在那間狹小的屋子里挪來挪去：“我來幫你?！?/br>
    “你幫忙大概是要給我添亂的，你知道東西都放在哪里么？”沈懷霜撿起了放在柜子里的最后一樣貼身物品，“而就算那些東西都被你找到了，哪怕是你知道的，你也會問個不?！?/br>
    沈懷霜收了收包裹，把落了它在臺子上。

    鐘煜顰了下眉，無奈笑了聲：“你包裹里所有的東西總共加起來不會超過五樣，除了貼身換洗的，也有多帶了些藥品，一個外用防跌打，一個內(nèi)服防暈厥，對么？”

    沈懷霜還沒回頭，咔噠，兩個藥品碰撞的聲音尤其明顯。

    鐘煜笑了起來，很有自在的得逞意味，沈懷霜低頭，回到床頭，坐了下去，道：“好吧，這回就當(dāng)你猜對了。”

    燭火熄下，被褥窸窣聲傳來。

    “什么叫就當(dāng)我猜對了?！?/br>
    “明明就是我說對了。”

    鐘煜朝沈懷霜伸出手，拽著才坐在床頭的人，懷里的人沾了夜露，微微涼，可這回再抱，所有的火氣卻都壓了下去。

    被褥間，滿是皂莢的味道，很好聞，也很安心，好像和他一起躺在這里，就消除了所有的煩惱。

    沈懷霜推了他一下，想拉開半尺的距離，發(fā)現(xiàn)推又推不動，只能認(rèn)命似的靠在一起：“你真是……”

    鐘煜就像一只大狼，纏上了懷中人，湊在他的脖頸前，理直氣壯道：“今天最早的時候不是你說的，回了大趙，我也想讓你看看，這兩年，我住過的地方?！?/br>
    次日，邈遠(yuǎn)道人起了個大早，他伸了個懶腰，沐浴在晨光里，面上還帶著初醒時的朦朧。他滿腦子想著，怎么嘲諷一下鐘子淵有心沒膽。

    什么一晚上那間屋子里怎么什么聲音都沒有。

    什么好歹把床晃出一點聲音來。

    什么沈懷霜這種人連哄帶騙，準(zhǔn)能推倒。

    結(jié)果，他在客棧露天的曬臺等了半晌，久到他肚子餓了，敲了敲手里的扇子，下樓時，卻在樓梯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黑影。

    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他和陸不器也兩年沒見了。

    那道黑影背上負(fù)著一把通體黑色的玄鐵劍，身上道袍整理得一絲不茍。來人言語低沉，正問著老板娘話，話還沒問幾句，他聽到樓上的聲音，回過頭，看了過去。

    和陸不器的眼睛對視上。

    邈遠(yuǎn)道人調(diào)侃人的心思半點也沒了，他立在樓梯口，和樓梯下陸不器兩兩相望，笨嘴拙舌，竟不知道開口該說什么。

    ……到底是誰把閉關(guān)的陸不器喊出來的！

    邈遠(yuǎn)道人并不知道，沈懷霜走之前，給他留了張字條。

    臨時走得匆忙，改日再敘。

    此番離去之后，我請陸不器來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