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端著水盆福了福身，謙卑地回著男子的話：回二爺?shù)脑?，派去醫(yī)館的人還沒回來，興許是大雪阻了路，所以才......丫鬟的聲音越來越低，膽怯地偷瞄著男人那越來越低沉的臉色。

    才什么你倒是說啊!男子氣極了，看著外面越飄越大的雪花，心就像被放在油鍋里煎炸一般，母親的病越發(fā)的嚴重了，尤其今早，那咳嗽似要將心肺都咳出了一般。長年侍在她身邊的丫鬟說，今早那捂嘴的帕子竟是見了血的，丫鬟慌了神連忙托了人將他從學堂內(nèi)請了回來。

    慶兒啊~房內(nèi)傳來了一個老嫗的聲音，音色沙啞，透露著行將就木的死氣：咳咳...莫要......咳咳...為難這些下人了，為娘知道...為娘活...咳咳..活不過......咳咳...活不今天了，咳咳...這是......為娘欠下的債，這么多年...這么多年.....我也該還了

    娘!男子沖到老嫗的床邊，抓起她的手，貼在他臉頰處，一顆濁淚順著老嫗的那溝壑密布的手背劃了下來。

    感受到這些許的溫度后，老嫗徐徐將頭轉(zhuǎn)了過來，待看到面前之人時，那渙散的眸光里才起了一絲亮色：慶兒，我的慶兒

    在，我在

    為娘記得...記得你那黛眉......畫的...畫的最好，來...你扶為娘起來,再...再給為娘畫..畫一個......

    男子含著淚，點了點頭。小心地將老嫗攙扶了起來，扶她坐到了一面黃銅鏡前。

    老嫗臉上露出開心的微笑，嘴邊的褶子也歪到一邊去了，她樂呵著：再去幫...幫為娘把壓在箱底的那套...套戲服取......取來

    站在旁邊的丫鬟噎著淚說：夫人，我去吧，讓二爺為您畫眉。

    老嫗點點頭，哆嗦著手伸向那脂粉盒。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小軒窗，正梳妝。

    黃銅境里老嫗盯著自己的容妝：白妝粉面，上吊的黛眉，濃墨渲染的眼角，長長的兩片紅胭脂飛抹在眼際，依稀就是當年那人教她畫的花旦妝。

    你一個大男人，這妝畫的倒是比尋常姑娘家畫的還好看，你說說這是個什么理鏡中的女主嬌嗔，透過銅鏡來看著自己背后的男人。

    那是因為啊，我要讓我的妻子成為這世上最美的女人那人從后面環(huán)著她，下巴靠搭在她肩上，抱著她輕輕搖晃著身體。

    油嘴滑舌，你那套梨園學的的調(diào)子倒是用在了我身上的了

    男人深嘆了口氣：韻兒，我唱的是旦角兒，可不是那些個丑角兒，怎么可能會那些的油腔滑調(diào)

    老嫗憶起這些個往事，已是淚眼婆娑。淚，不自覺地掉下。弄花了剛上完的妝容，她顫抖著手撫上自己的臉龐，銅鏡里的她已經(jīng)不復當年的貌美，眼里是那擋不住的滄桑。她喃喃道：阿笙，阿...笙，我老了，若是這樣你還會愛我嗎會的......會的...

    因為...因為你是我的阿笙啊......

    夫人丫鬟將衣裳拿了過來，替她換上。衣服已經(jīng)泛黃了，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外罩的對襟長披下擺幾處有繡花的地方都已經(jīng)破了口子，布料也是低檔的綢緞，早已沒有了往日那般有絲滑的感覺。又因著長年用樟腦壓在箱底的緣故，衣袍上都沾染了那種略帶攻擊性的香氣。

    陸清韻佝僂著身子，緊緊地將這戲服貼裹在身上，想要感受當年它主人的體溫，可終究除了一片涼，什么也沒感受到。故去的人終究是故去了，犯下的錯也終究是放下了。縱然往后吃齋念佛來贖罪，可到底不過是圖自個心頭那一絲安慰罷了。她舞著長長的水袖，也許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舞了，茍延殘喘的她哪里還有精神氣力來揮動衣袖了這所謂的舞，終不過就是徐徐地將水袖抖下，隨意用手擺兩下子，然后自個在心里懷念自個年輕時候那曼妙的舞姿，水袖輕抬，眼波流轉(zhuǎn)，嬌中帶俏，眸帶深情，蓮步輕移，一個飛旋便到得了場中。開始咿咿呀呀的唱著曲兒：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正是牡丹亭，游園驚夢杜麗娘剛出場那處。此時她腦子里響起的倒不是自己那不走調(diào)的曲腔，而是另一個人的調(diào)兒。他畫著濃妝，穿著現(xiàn)上她披的這件戲袍，折扇輕開，半面遮掩，半面含笑。那開口的第一個曲調(diào)兒，便生生的繞到人心尖尖上去了，在上頭直打轉(zhuǎn)轉(zhuǎn)。從前她到還是學了兩嗓，調(diào)子柔柔的再過她那清亮的嗓子一下，竟別有一般滋味。可如今，她年事已高，再加上這幾年心事壓著，哪里還能唱去從前的那般風味她哼哼唧唧的，就像那殘破的老胡琴，一把琴弦下去，只能拉出幾個不成音的喑啞曲調(diào)，破破碎碎的，風燭殘年的搖晃至空曠的梁上。

    蔣公府里，下人們都立在老夫人陸清韻的房門前，含著淚聽她將這一段唱完。老夫人一向都愛唱戲，老爺在世的時候，就因她喜歡唱戲，便叫了戲班子來。在這蔣公府里，這九姨太是最討蔣公喜歡的。雖然嫁過來的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可架不住這蔣公的恩寵，在這深宅大院里，混得可是如魚得水。待正室西去后，蔣公便迫不及待的抬了她做正房。后來，有閑人四處打聽才知，原先這九姨太是嫁過人的，而且這人啊是原先是名動四方的梨園弟子顧笙。若說起這個顧笙，那可謂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只道是他有一把好嗓子，唱的那出牡丹亭可謂是絕了，竟生生的將杜麗娘唱活了過來?？上в⒛暝缡?，不到二十七八，便離開了人間。當時為這事，還登了小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