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倚孤城(五) p⒅n.cм
圣人罷朝十日的旨意傳出,夏文宣著實嚇了一跳。 青娘的性子他是再明白不過,非萬不得已,絕不怠惰政事。此回罷朝,怕是病得厲害??赊D(zhuǎn)念又想,若真有事,太醫(yī)署的醫(yī)師們怕是正齊刷刷跪在殿外磕頭,應是自己小題大做。 兩個念頭在他腦海來回扭打,難分高下,弄得夏文宣略有些心煩,朝食隨意動了幾口便擱筷。 身側(cè)布菜的侍從見了,嘆息一聲道:“您嘴上說著沒事沒事,心里還是記掛……要不,咱們派個人去問問情況?” “去了又怎樣?長庚以青娘抱病為由,將寢殿封了個嚴實,半點消息不透。宮里腿腳比我快的公子多了去,你看,他們哪個見到圣人了?”夏文宣說著,眉頭微擰,指尖厭煩地撥弄了下筷著,道?!岸汲妨?,我沒胃口?!?/br> 侍從不敢觸霉頭,悶聲不吭地收拾掉小桌上十余道餐點,躬身退下。 殿內(nèi)的管事是夏鳶特意指派的,族內(nèi)公子相斗的事兒見得多。他瞧著夏文宣這消沉模樣,忍不住開口勸慰:“帝君,那閹人再如何受寵,也只能沖那些沒封號的公子們發(fā)威風,還能對您指手畫腳!還是派人去問問,說不準圣人正等著您呢。” “你當我是怕長庚?”夏文宣哧得一聲笑。 笑完,他的神色緊跟著落寞下來,記掛著什么似的呢喃:“我是怕她……怕惹她……”fúτáχs.cǒм(futaxs.) “帝君。” “罷了?!毕奈男棺∩磉吶宋幢M的勸解,淡淡道?!敖袀€得體的侍從去一趟,長庚讓進就進,不讓進就算了,別不知分寸,在青娘寢殿外頭撒潑?!?/br> “喏。”管事行了個禮,轉(zhuǎn)身去吩咐底下跑腿的侍從。 過不久,叫去問話的侍從折回來,說圣人鳳體不適,誰也不見。 意料之中。 夏文宣擺擺手,讓他下去,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入夜,風雨交加,緊閉的小窗微微顫動。 寢殿早早滅了燭火,夏文宣孤枕難眠,在一片漆黑中默然數(shù)著雨聲。他手腳都有些涼,雨夜的濕冷直往骨子里鉆,漸漸的,那苦涼好似滲進了心里。 夏文宣短促地吸了口氣,坐了半夜,方才睡下。 凄風冷雨的一夜好容易過去,大風折斷不少枯枝,后院寬敞的賞花臺滿是黃葉。 重見清朗的穹碧,再多郁結也得以舒緩。夏文宣命殿內(nèi)仆役熄了晝夜不停的熏香,打開四面戶牖,自己借著初晴的天光,臨摹起虞秘監(jiān)的《怨歌行》。 水汽還未退,微風襲來,隱有寒意。 左右侍從替自家公子展開一卷今年新上貢的蜀紙,執(zhí)青瓷硯滴向白釉箕型硯臺注水,再取瑞墨來回研磨。 他用墨喜淡,寫出來的字尤為溫潤,夜霧般朦朧,卻礙于閱歷,用筆稍顯乏力,不夠沉穩(wěn)。虞秘監(jiān)的楷書以規(guī)矩方嚴聞名,用來給他習字正好。 對照著宮內(nèi)珍藏的帖子一字字臨摹,筆頭微枯,夏文宣正欲蘸筆,側(cè)目卻見硯臺內(nèi)不知何時落入了一只米粒大的小蟲。它灰黑色的背翅收斂,極不起眼,四足在羊油般柔滑的墨汁里掙扎著,好不容易起來朝前爬了幾步,又立刻跌了下去。 夏文宣定神瞧著那只在白釉硯臺內(nèi)掙扎的小蟲,看它深陷泥沼般不斷掙扎,直至匍匐不動。他見狀,伸出手,指尖沾了些油亮的墨漬,將那小蟲挑出,擱在麻紙上。 死了嗎?夏文宣暗自揣測。 正沉思,殿內(nèi)一位年紀尚小的仆役一路小跑著過來,歡天喜地道:“來消息了!圣人來消息了!” “有消息就有消息,你叫什么?!毕奈男麄?cè)臉瞧他,面上不自覺帶了一絲笑?!笆ト苏f什么?” “圣人讓您去她殿里用夜食,”他聲調(diào)高高的,“還囑咐您多穿衣裳,小心路上受寒?!?/br> 夏文宣垂眸一笑,眼神落到桌案上平整的蜀紙,方才擱在上頭的小蟲已然消失,大抵是還活著,察覺到自己逃出了硯臺,趕忙飛走了吧。 他這般想著,命侍從服侍更衣。 進到陸重霜的寢殿,厚重的水沉香混雜著苦藥味兒撲面而來。 夏文宣心下一慌,急匆匆往內(nèi)走。 越過重重門檻,他見她臉色蒼白地倚在軟塌讀地方呈上來的奏議,忽得生出一股難捱的怒火,顧不上尊卑禮節(jié),他幾步上前,將她手中的書卷一把奪過。 “病成這樣還看什么奏疏!難道少看一日,這天下就要倒了?”他喊。 陸重霜揚起蒼白的臉,直直看向他。 夏文宣心坎里堵著那股氣,雖自知失態(tài),但沒立刻服軟,他不知自己慌什么、氣什么,只是攥住書卷的手緊了緊,勉強壓著語調(diào)道:“青娘,你歇一歇吧,要是覺得累,我不擾你,我走……” “文宣,真好啊,”她笑,眉色淺淡。“你擔心我?!?/br> 夏文宣抿唇,那股憑空生出的氣又驟然消散,四肢百骸都在發(fā)軟。 陸重霜牽住他溫暖的手,又說:“不看了,你過來坐?!?/br> 夏文宣被她牽著,挨著她坐下,一啟唇,腹中積攢的話語傾瀉而出?!澳闵碜釉趺礃樱命c沒?怎么不派人來和我說一聲自己好不好?你不說,我老要想的?!?/br> “好多了。”陸重霜答。“只是怕吵,一直讓長庚守著門,不然亂七八糟的人來太多,我嫌煩?!?/br> 夏文宣應了聲“嗯”,忽而不曉得說什么。沒見的時候總想著,可見了,反而無話可說。 陸重霜握著他的手,道:“阿史那攝圖進宮了?” “啊,是。”夏文宣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阿史那攝圖就是顧鴻云?!耙狼嗄锏囊馑?,給他封了個流云公子,如今住在駱公子寢殿的旁邊,事情辦得很低調(diào),沒鬧什么動靜?!?/br> “那就好,”陸重霜點點頭,倏忽一笑?!皼]動靜也是暫時的。顧鴻云并非尋常男子,他脾氣硬,也很不講理,萬一和其他公子起了沖突,你要偏袒他一下。畢竟是突厥王子?!?/br> “嗯,我知道?!毕奈男h首。 “生我的氣嗎?”陸重霜冷不然問。 夏文宣吃一驚,反問她:“青娘何出此言?” “沒什么?!标懼厮砷_他的手,攤開掌心,低頭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眼皮上抬,瞟了眼夏文宣,幽幽道?!熬褪峭蝗灰幌拢恢涯惝斒裁戳?。我是陸重霜,還是大楚的女帝?你是我的丈夫,還是大楚的帝君?我愈發(fā)分不清,是生病的緣故吧,容易想些有的沒的?!?/br> 夏文宣輕聲道:“我也不知要把青娘當什么,單是我的妻主,還是天下人的君主……說心里話,自你登基后,我覺得當我妻主的那個青娘越來越遠,留下的是大楚的圣人。” “所以,文宣,之前有沒有生我的氣?”陸重霜問。 夏文宣搖頭,鄭重道:“你是我的妻主。不論是出于禮、出于德,還是出于我對你的真心,我都永遠不會生你的氣?!?/br> “那你先前同我鬧?!彼扑幌隆?/br> “青娘……覺得我是在鬧?”夏文宣為之愕然,話音塞在唇齒。 陸重霜道:“你先前那消沉模樣,不是氣我是什么?見了我也不笑,問你話也哼哼唧唧,后宮那么多男子,人人對我點頭哈腰,屬你最會給我擺臉色?!?/br> 夏文宣怕惹她不高興,便不去辯解,只臉有些發(fā)白。 “文宣,我叫你來,是想同你把事說開?!标懼厮獎×业乜人詢陕?,一陣心悸,她揉著急促跳動的心口,慢慢道。“那些哄人的法子,我全不會,也懶得學,所以你要么把心里想的統(tǒng)統(tǒng)告訴我,要么你立刻回去把你寢宮大門鎖上,此后我絕不踏進一步?!?/br> 陸重霜,你講什么胡話!夏文宣險些脫口而出。 幸而舌尖及時勒住了話頭,他手攥緊成拳,長吁一口氣,繼而渾身力氣抽干那般,拳頭漸漸放松,低低同她說:“青娘,我不是生你的氣,是在怨我自己?!?/br> “怨自己做什么?難道是因為蕭才人發(fā)瘋,你心有不忍?”陸重霜挑眉。 “不是,”夏文宣心一顫,暗暗想她果真知道巫蠱案是夏家一手攛弄的局,心尖不免有些涼意,“我敢同你逼宮,自然不會怕對蕭才人動手。逼宮要死人,后宮,也要死人。我只是——只是,怕你覺得我是為了母家背叛你?!?/br> “嗯,”陸重霜罕見地耐下性子聽。 她倒也不是急性子的人,只是尋常對男子,不屑于聽他們絮叨。故而后院里那些侍寢的公子,一要好看,二要安分,性子如何,并無所謂,反正她也沒興趣同他們閑聊,熄了燈火把人上了,多說一句她都嫌煩。 “青娘,我先前總在想,要是我不愛你,就好了?!毕奈男麍?zhí)起她的手,遞到唇邊,唇瓣溫柔地蹭著她的手背,近乎囈語般,說出這句心里想過太多遍的話。“要是我不愛你,我就能當你想要的那種帝君——那種,會為你挑許多懂事又美貌的少年郎,能把后宮治理的井井有條,讓公子們和睦相處,從不嫉妒也從不犯錯的……帝君?!?/br> “可你要清楚,我肯與你談感情,是你的福分?!比绱税谅脑挘瑥乃炖锿鲁?,卻顯得理所當然?!胺稿e沒關系,嫉妒也沒關系,你是我的帝君,天生高他們一等。” “你明明最討厭我們給你惹事。” “我作女帝,是為凌駕眾生之上,開旁人終其一生也求不到的恩惠?!标懼厮⑽⑿Φ??!拔男?,我是個嚴苛的人不假,但我愿意對你開恩,只對你一個人。” “真沒辦法,你算吃定我了。”夏文宣嘆息?!扒嗄镫S便說什么都能哄好我,壓根不用學哄騙男人的法子?!?/br> 陸重霜拉他的胳膊,挪了挪身,讓他坐進來,自己則撐起身,側(cè)身坐到他大腿上,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勾勾望向他。 “怎么了?”夏文宣一愣。 陸重霜不應,將他壓在身下,失血的唇瓣輕咬他白膩的脖頸。 “唉,青娘!”夏文宣悶哼,想止住她的胡鬧。 不待他有所動作,陸重霜忽得面頰微揚,吻自頸窩一個接一個蔓延到他的唇。她啟唇,微微含住他的上唇,繼而舌尖探出,戳弄著他不停躲閃的舌。她的氣息噴灑在夏文宣的鼻尖,是濃烈的香料,代表皇家的奢靡。 夏文宣呼吸急促起來,手臂稍用力,推開她幾分,唇瓣濕潤。 他抿唇,剛想爬起,陸重霜一使勁又將他摁倒,涼涼的兩只手往衣襟里鉆。 夏文宣是深閨出來的貴公子,氣力哪比得上騎馬拉弓的陸重霜,何況他知道她患病,更舍不得使勁,唯恐將她哪里擦傷。他手臂摟住她的腰,忍著她一雙手在小腹的惡意作弄,面頰微紅,軟著口吻勸她:“別鬧了,你還病著。再說,要是我現(xiàn)在陪你,你免不了被臣子們口誅筆伐?!?/br> 陸重霜手上不停,幾下便將他扒了個七七八八。男人半硬的那物什夾在腿根,她身段起伏,一面吻著他的面頰與脖頸,一面慢慢蹭著,逐漸起了性,柔軟的陰xue小口淺嘗起前端。 “不行,”夏文宣短促地呻吟,悶悶的?!澳悴『昧耍趺炊夹?,唯獨現(xiàn)在,萬萬不行!” “所以說你最煩人,”陸重霜收手,額頭抵著他的,呼吸柳絮般輕飄飄在他臉上浮。 夏文宣耳根通紅,側(cè)過頭,修長的手指扯了下自己大敞的衣衫。 “不許穿,我冷?!标懼厮U橫道?!鞍驯桓C捂熱了再走?!?/br> 她臥病在床休養(yǎng),發(fā)髻挽得松,沒抹頭油,經(jīng)方才這么一鬧,蓬松的發(fā)髻散下幾縷。夏文宣替她捋上去,喉結微動,隔著薄薄的寢衣,難以自持地在她心口落下一吻。 他自知拗不過,敞著衣衫,將她緊緊摟入懷中。 她臉埋進被褥,同他說?!拔矣X輕,有一點聲音就醒,昨夜雨那么大,害我到半夜才睡。” “我也是,”夏文宣回她,“半夜才睡?!?/br> 陸重霜笑起來,笑得他心口發(fā)癢。 “文宣,我們還要在一起很久很久,但不管要待在一起多久,你都只需愛我,不許怨我?!彼馈?/br> 夏文宣手指一下又一下理著她蓬松的碎發(fā),低低應許:“好,不怨你……就算青娘要我的命,我也不怨。若違誓,死后下阿鼻地獄,受刀山火海。” 陸重霜嗤笑:“我若是哪天想要你的命,那一定是你捅了天大的簍子將我氣瘋了!夏文宣,倘若真有那天,絕對是你活該?!?/br> 夏文宣也笑,連連道:“青娘說的對,我活該呢?!?/br> 陸重霜聽聞,右手悄然探去,捏了捏夏文宣的手,五指探入指縫,與他十指緊扣。 “睡了,”她道。 到日色下沉,簾幕微動,葶花進到寢殿,命殿內(nèi)的小侍點燃燈臺,自己攏著裙擺,小步邁入,輕輕喚了聲:“圣人,該起來了?!?/br> 隨之,她聽床榻傳來一聲男子的低語,緊跟著是圣人按捺不住的笑意。 葶花短暫地懵了下,接著兩手攥緊裙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五體投地道:“圣人萬歲,帝君萬福?!?/br> 陸重霜手壓著夏文宣赤裸的胸膛,翻到外頭,沖葶花調(diào)笑:“看把你嚇的?!?/br> 葶花面朝地,余光瞥見一對裸足款款落地,走到跟前。她耳根發(fā)熱,半羞半惱道:“圣人也不同下頭說一聲!” “葶花,你該迎個公子回家伺候你了?!标懼厮恿藗€懶腰?!跋氯グ上氯グ?,不為難你,叫兩個小侍進來服侍文宣穿衣?!?/br> 葶花低頭縮肩,忙不迭出去。過不久侍從捧著問帝君殿內(nèi)要來的新衣進屋,一個個恨不得把腦袋掰下來,藏到身后,悶聲不響地服侍他穿戴, 夏文宣也嫌羞臊,說要走,不留下用夜食。 離殿前,他忽然聽見陸重霜輕輕叫了聲葶花,鬼使神差,他停下腳步,想聽她要吩咐葶花什么,是病的事?還是別的政事? “葶花,等朝堂局勢穩(wěn)定,”她淡淡道,“我想給文宣一個孩子?!?/br> 隔一道軟簾,他將她的話聽得清楚。 一時,夏文宣雙耳只能聽見自己狂亂的心跳,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急促。他深吸一口氣,忍不住思忖——如今于家下獄,蕭家服軟,自己的母親也為避嫌暫時離京,青娘還在擔心什么? 直至五日后,護送鸞和女帝前往洛陽的車隊打道回府,道是女帝半途猝死,又因天氣寒涼,車廂嚴實,遞送叁餐的女婢玩忽職守,致使車馬行了好幾日才發(fā)現(xiàn)。據(jù)說吳王崩潰大哭,被同行的幾十位騎兵一路請回。 那日夏文宣急忙去見陸重霜,只看她早早披掛斬衰,以生麻束發(fā),神色平靜。 夏文宣上前,恭順地行了個禮,道:“青娘辛苦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