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淋漓(九)
幾日后大朝,侍中令沉念安以暴雨終了,天下太平為由,向皇太女陸照月提議在大明宮太液池中央的蓬萊島舉行夜宴,彌補先前因不眠不休的大雨而休止的宮宴。 久居后宮靜養(yǎng)的女帝煩悶無聊,陸照月正憂心九霄公子蠱惑君心,這下瞧見有個宰相愿意提議舉辦夜宴來討母親歡心,忙不迭準(zhǔn)了奏議。雖說天下是皇帝的,滿朝臣子也不過是圣上的家奴,可但凡涉及用度,還是要問戶部支。外朝自有一番成熟的手段對抗君主的荒yin。 下朝后,紫袍諸官至廊下食,夏鳶故意打趣,說向來不懂獻(xiàn)媚的沉念安開了竅。 沉念安見夏鳶對晉王的決策毫不知情的模樣,稍稍安心,對那左補闕家的沉氏也多了幾分信任。 如今太女?dāng)垯?quán),她提議cao辦蓬萊島夜宴討女帝歡心,旁人十有八九會以為她是借辦宴討好太女,畢竟這事兒做好了,是太女的功勞,做壞了,是她們這些當(dāng)臣子的無能。 眼下看來,夏鳶亦是如此猜測,不然也不會冒出那些含譏帶誚的話。 “人變天不變,”沉念安說了這么一句,停頓片刻,方才慢悠悠地繼續(xù),“圣上乃天下之主,我等為人臣子,讓圣人舒心是分內(nèi)之事。” “好個人變天不變,”夏鳶笑道,“沉大人才學(xué)深厚。” 沉念安卻道:“夏宰相說笑了。此番設(shè)宴意在為圣上散心,能去的皆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放眼望,紫袍遍地。您是晉王的婆婆,于大人又是太女的婆婆,叁位宰相,唯我是外人。” 不出意料,太液池夜宴很快便訂下日子。晉王與吳王并未收到請柬,其中必然有此時獨攬大權(quán)的陸照月從中作梗。 然而一切都在陸重霜的意料之中。 她本就打算支開吳王,避免宮變之時,吳王趁亂坐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比起自己另想辦法,倒不如借陸照月的手?jǐn)r下吳王,而陸重霜身為皇宮半支禁軍的頭領(lǐng),哪怕不赴宴,也可暗中帶人出入大明宮。 如今一切準(zhǔn)備就緒。 左無妗在陸重霜面前緩緩展開早已爛熟于心的地圖,反復(fù)核準(zhǔn)。 太液池位于大明宮的后方。 太女陸照月有鸞和女帝特許,可從大明宮后方的玄武門乘車入宮,不必費力繞遠(yuǎn)走建福門。 而入玄武門,需先過重玄門。 陸重霜的計劃便等陸照月的車進重玄門后,同時落下背后的重玄門與面前的玄武門,將隨行的侍衛(wèi)趕到重玄門外,陸照月所在的儀仗隊趕入重玄門內(nèi)。 屆時她也兵分兩隊,一路精兵在外包圍陸照月的侍從,另一路由她親自帶領(lǐng),直取陸照月項上人頭。 關(guān)門打狗、甕中捉鱉,用不厭的計謀。 那日,前來大明宮赴宴的于雁璃、夏鳶等,將在建福門外等候。陸重霜已派人買通開城門的守衛(wèi),命他遲些再開城門。建福門至太液池需跨越大半個皇宮,哪怕到時于雁璃發(fā)覺異動,強行帶人破門,策馬奔入宮內(nèi),也摸不到陸照月的熱血。 混入宮內(nèi)的叁百緇衣軍將士偽裝成新來的宮侍,在夜宴會伺機而動。一旦玄武門得手,她們便放火燒船,將女帝、九霄公子以及其余男眷全部困在蓬萊島,直至陸重霜盛裝前來逼宮。 其余緇衣軍全員駐扎城外,嚴(yán)格監(jiān)視進出長安的可疑人員。 最后這一手,防的是宮變后吳王消息靈通,連夜逃出長安,再借清君側(cè)的名義舉旗召集附近軍隊殺回來。 若最壞的情形發(fā)生,陸重霜安排在外的緇衣軍將與城內(nèi)掌控的禁軍里應(yīng)外合,拿下長安城。 屆時,閉城門,帶兵活捉于雁璃一家,再殺吳王,以絕后患! 幾番確認(rèn)無誤,陸重霜神色凝重地卷起地圖,命左無妗趁夜色將其燒成灰后就地掩埋。 宮變的第一要義就是保密。 走漏風(fēng)聲,必死無疑。 陸重霜起身,壓著勃勃竄動的心,獨自離開寢殿。 夜已經(jīng)很深,暴雨過后卻沒一點星子。她沿著廊道慢慢地走,四面寂靜濃烈,如同粟特人運來的葡萄酒,令人微醺。不遠(yuǎn)處偶爾閃過幾點深黃色的火光,彼此練成短短的一串,螢火蟲似的忽亮忽滅,是夜行的侍女。 陸重霜迎著夜風(fēng)漫無目的地在寢殿周圍散步,她強烈的心跳融不進夜晚的寂靜,情形反倒愈演愈烈。 忽得,不遠(yuǎn)處浮來一個孤零零的光點,陸重霜朝那個方向瞧去,緊跟著就聽見男人捏嗓子學(xué)貓叫的亂響。 能在晉王府做出這種事的,除了駱子實還能有誰。 “你在做什么?”陸重霜繞到少年背后,冷不丁開口。 駱子實驚得直愣愣跪在廊道,而后四肢并用地轉(zhuǎn)過身,向陸重霜行禮。 “找、找貓。”他舌頭打結(jié),說起話像嘴里含著水。“忘關(guān)院子門,二餅不知跑哪里去了。” “回屋吧,明早讓下人去花園找?!标懼厮?,示意他起來。“晉王府大著呢,別半夜一頭栽進湖里,讓池里養(yǎng)的青魚吃了你的臉?!?/br> 駱子實嚅囁:“我怕它找不到回來的路?!?/br> “會回來的?!标懼厮獋?cè)過臉,看向遠(yuǎn)方的黢黑?!安蛔R家的貓,我才不養(yǎng)?!?/br> 駱子實聽聞,目光怯怯地朝陸重霜看去。“殿下有心事?” “呵,”陸重霜輕笑,“多嘴要剜舌的?!?/br> 駱子實慫包地?fù)u頭,自覺地捂住嘴不吭聲。 “駱子實,你說古往今來成大事的女子,在巨變前夕,都在想什么?”陸重霜忽然問。 “小人不知,”駱子實道,“但殿下,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 “住嘴,誰要聽你說這些?!标懼厮吡寺暋!皼]用的男人?!?/br> 駱子實委屈巴巴?!靶∪酥粫f這些?!?/br> “那就說點好聽的?!标懼厮p聲道?!罢f不出來,本王親自割你的舌頭。” 駱子實抿唇思索片刻,繼而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極其溫柔地同陸重霜說:“殿下,小人覺得……她們什么都沒想?!?/br> “什么都沒想?” “是啊,”駱子實說,“已經(jīng)走到成就霸業(yè)的最后一步,自然什么都不想,痛痛快快地放手一搏?!?/br> 陸重霜笑了笑,意欲轉(zhuǎn)身離開。 “殿下要去哪兒?”駱子實問。 “本王當(dāng)然是去找男人侍寢,”陸重霜側(cè)過臉,伸手捏捏他的臉,“怎么,你想一起?本王的床大,可以睡好幾個男人?!?/br> 在王府內(nèi)住了這么久,駱子實也有些摸到晉王的脾性。 他心想:若是我說“不愿”,殿下必然擺出不悅的神情斥責(zé)我;若是我說“愿”,殿下又會嫌棄我不知廉恥。 駱子實一通分析,認(rèn)真回復(fù):“殿下想如何就如何,小人沒有意見?!?/br> 陸重霜挑眉,揶揄道:“切,見風(fēng)使舵的墻頭草,滾回屋去?!?/br> 駱子實首次嘗試第叁條路,依舊碰了滿鼻子的灰。 陸重霜回到寢殿,發(fā)現(xiàn)葶花正守在臥房,等著服侍主子洗漱上床。 她熟稔地脫下主子身上被薄汗浸濕的菱紋絹衫,兩只手輕解羅裙。眼底的肌膚柔軟地如同新裁的紙,幾乎是透明的,血管藏在肌膚下,呈現(xiàn)出淡淡的青,低頭去聞,好似被香料浸透。 葶花擰干帕子,一點點擦拭她的身體。 當(dāng)熱帕子擦凈她的脖頸時,陸重霜握住了葶花的手腕。 “葶花,我這一去,可能一去不復(fù)返……有些事要提早與你交代?!标懼厮馈?/br> “請殿下吩咐?!?/br> “文宣要提早入宮,幫我拖住女帝和九霄公子,不讓他們發(fā)覺玄武門起兵?!标懼厮瓜卵酆??!案畠?nèi),便只有你與長庚兩人能主持大局?!?/br> “婢子明白?!?/br> “萬一我遭遇不測,你最先要讓府內(nèi)的軍娘子撤離,城外的緇衣軍會接應(yīng)她們?!标懼厮?。“她們都是上陣殺敵的好姑娘,跟著我活過了邊關(guān),不能死在這上頭?!?/br> “是?!?/br> “你的親眷大多貪生怕死、貪財好色,你不必有所留戀,腰上裹好金銀,連夜離開長安?!?/br> “殿下……”葶花欲言又止。 “善后的事由長庚處理,”陸重霜淡淡說,“他是我的人,我死,他沒有獨活的道理,我會命他焚掉晉王府后自刎?!?/br> “殿下,那駱子實——” “殺了?!标懼厮嬖V葶花。“本王寧可以亂臣的身份敗?!?/br> 葶花深深垂首?!笆?,婢子記清楚了?!?/br> 蓬萊島夜宴前的最后一日,陸照月坐車回東宮。近來疼愛的小侍守在門關(guān)迎接,兩人一見面便嬉笑打鬧著黏住,言辭放浪到令身后的女婢聽了都面紅耳赤。 她招來從邀月閣新收的伎人陪酒,鼓瑟吹笙,直至入夜。 酒酣,陸照月拉過伎人,得意洋洋地調(diào)笑道:“我乃太女,母皇嫡長女,這天下遲早是我的!阿娘一貫疼我,這回太液池夜宴辦好了,只會更信任我!待到我作了女帝,就新修一座更大的宮宇,屆時飲酒作樂,哪還需要再受那幫迂腐老臣的氣?!?/br> 末了,她又談起晉王:“是野雞就當(dāng)不了鳳凰,你看陸重霜,現(xiàn)在連野雞毛掉光,都躲在府里不敢出門了!” 在一片“野雞作不了鳳凰”的應(yīng)和聲中,陸照月笑吟吟地將杯中的琥珀酒一飲而盡。 (又啰嗦一下宮變計劃,免得后面打起來看著亂。感興趣的話可以對照唐長安地圖和大明宮地圖,但在這上面也有點改動,歷史上的玄武門之變發(fā)生在太極宮后頭,只有一個玄武門,那時大明宮還沒建。文里改作大明宮后面,剛好有兩道門,重玄和玄武,主要是放火燒船把所有人囚禁在中間這個場面太牛逼,不論如何都要狠狠帥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