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蕭兮(一)
“你說,如月是令尊的友人,”陸重霜上身稍傾,朝駱子實探去。 “是,”駱子實不覺點頭,“他是這般同我說的?!?/br> “這可就有意思了。”陸重霜說著,朝懷中抱貓的長庚瞧去。“朝中可有哪家姓駱的?” 長庚低眉斂首,答:“有,朝中任起居舍人的駱姜,六品內(nèi)獨(dú)她一家姓駱。” 陸重霜又問:“駱家可有男眷入宮?” “據(jù)臣所知,不曾有。” 陸重霜的目光轉(zhuǎn)回駱子實,緩聲道:“你可是為尋親而來?!?/br> “倒也不算,畢竟十七年過去,恐怕昔年的親眷早已各自飄散?!瘪樧訉嵪乱庾R摸臉,“當(dāng)時只覺得來京總比待在益州好。在益州,哪怕用了女兒家的名字作詩也沒人瞧,入京至少能謀到抄書的活?!?/br> “你倒是志向遠(yuǎn)大,當(dāng)男子委屈了?!?/br> 駱子實撇過臉輕咳一聲,遮住被對方戳破心思的尷尬,“殿下謬贊?!?/br> 陸重霜反倒和善地笑了笑,同他說:“既然你同本王的父君相識,那你我也算有緣。你且在晉王府住著,缺什么,想要什么,吩咐下人便可。倘若想出門,守門的娘子自會帶你出府,倘若某日心血來潮,想打聽打聽自己的身世,遣仆役向我傳話便可。我?guī)湍悴?,總比你一個人在長安摸黑要好。” 駱子實聽聞,受寵若驚。他跪坐在陸重霜面前,雙手交迭慌張地拜了又拜,再抬頭,眼睛里又萌生了那亮晶晶的不諳世事的熱切,陸重霜垂下眼簾,躲過他橫沖直撞的目光。 “長庚,把貓還給駱公子。我們也該回去了,事務(wù)還積在案臺呢?!标懼厮f?!斑@貓叫什么來著……哦,二餅是吧。” 這方話音剛落,那頭蜷縮著打瞌睡的花橘貓頓時來了精神,尾巴慢悠悠一晃,嘴里冒出個悠長的“喵ρǒ1八sんù.c哦м”,倒像是認(rèn)可了“二餅”這個名字。 長庚面無表情地將貓遞還給駱子實,隨陸重霜離開。 駱子實摸著懷中的貓,食指狠狠戳了下它的天靈蓋,教訓(xùn)道:“你怎么那么勢利眼,我叫你二餅?zāi)悴粦?yīng),殿下一喊你就喵喵叫,” “你喵啊,”駱子實顛了顛懷中的毛團(tuán),“看,讓你喵你又不喵了?!?/br> 二餅抬起爪子撓在他心口,身子一扭,跳到地上竄走了。 駱子實泄氣地長吁一聲,抱怨道:“你跟你主子一個脾性,一會兒凌冽逼人,一會兒狡黠若狐,未等參透,眨眼間又變得春風(fēng)和煦起來。” “皇家的人難道都這樣嘛,”他感慨。 正如駱子實所言,陸重霜是個善變的女人。她既是心思詭譎的王,也是眼波流轉(zhuǎn)的少女,你永遠(yuǎn)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能呆頭鵝般晃晃悠悠地邁著步伐跟在她身后,等她某日轉(zhuǎn)過身將你憐愛地抱起,又或者,一刀切斷你的咽喉。 “長庚,我看你有話想說?!彼咴谟鼗氐睦鹊?,望著院內(nèi)圈養(yǎng)的柏樹,蒼翠的樹枝向上蔓延,暈染成一團(tuán)的濃綠似是要穿透碧瓦,逃離這四方的是非之地。 樹影在她云錦所裁的裙衫婆娑起舞,上衫的銷金牡丹紋隨搖動的光時隱時現(xiàn)。旁人是用穿花納錦、刺繡銷金之物抬架子,而她卻是用層層錦繡壓住那見過血的騰騰殺氣。 長庚忖度片刻,斟酌著言辭同陸重霜說:“殿下,臣恐養(yǎng)虎為患,” 陸重霜瞥他一眼,咯咯直笑。 “怎得,怕本王將他當(dāng)作掌心寶?”她抬起手沖長庚攤開掌心?!拔也恢劣诤蒙侥前闾锏??!?/br> “長庚并無此意?!?/br> “駱子實的話是真是假尚未可知,頂多當(dāng)個藥引,免得底下人查起事來無頭蒼蠅一樣亂竄。”陸重霜道。“他若是與當(dāng)年的事毫無干系,我全當(dāng)養(yǎng)了只愛說話的白鸚鵡。若是有牽連ρǒ1八sんù.c哦м” “長庚定會為殿下斬草除根?!?/br> “住嘴!”陸重霜冷不防呵斥?!拔覇柲悖就跏钦l的孩子?!?/br> 長庚道:“殿下自然是鸞和女帝與如月帝君的孩子?!?/br> “本王既然是圣上的孩子,何來斬草除根一說。”陸重霜語調(diào)平靜。“長庚你記牢了,她陸照月是女帝和如月的女兒,本王亦是女帝和如月的女兒,這般,方能名正言順?!?/br> 長庚心里一驚,“臣知錯。” “如若駱子實同那事有牽連,本王反倒要加倍地對他好,養(yǎng)著他,慣著他,讓他飄飄然,誤以為自己能影響本王,待到他離不開我,”陸重霜緩了口氣繼續(xù)說,她翻過手,掌心朝下,“到那時,本王再把他殺了……如此,方能解心中郁結(jié)?!?/br> “臣明白。” 陸重霜直勾勾盯著面前恭順的男子,良久,兀得一笑。 “瘦了許多?!彼龘嵘祥L庚的面頰,手有些涼?!澳愫孟褡阅瓿醯浆F(xiàn)在就沒歇息過?!?/br> 長庚剛想說話,只見她抬起食指抵在他的雙唇,發(fā)出一聲短暫的“噓”音。 “照顧好自己,”她說,“你還要陪我很久?!?/br> “殿下……”長庚低沉地喚了聲,反而覆上她的手,讓她的手心與自己貼得更緊些。 陸重霜含笑道:“回屋吧,案頭還有政務(wù)要處理?!?/br> 按老規(guī)矩,奏疏是不能送入私宅的,只許在叁省內(nèi)流轉(zhuǎn)。直至仁宗朝,重明女帝體恤宰相老邁,命人將奏疏抄寫后送往宰相府,特許她居家辦公。每逢上朝,則派人用搭了草棚的牛車接送,在一眾騎馬走路的官員中尤為顯眼。 這種特權(quán)到了鸞和女帝執(zhí)政時期,進(jìn)一步放開。隨著早朝的消減,女帝準(zhǔn)許四品以上官員在家辦公,而官員們會將寫滿政要的書卷交給仆役,再由仆人騎馬在坊間穿梭,傳送至不同的府邸。 陸重霜展開書卷。 今早天光微明,夏鳶便托人將這一份奏議送到晉王府,儼然是要避人耳目。 不過奏疏不是夏鳶寫的,而是一位來自南方的小官。 南邊多蠻人,民風(fēng)未開,科舉入仕的人才也少,再加同族同鄉(xiāng)的官員素來愛抱團(tuán),南方官員勢單力薄,一來二去,難免受到些排擠。 夏鳶既然特意遣人將這份奏疏送入晉王府,想必暗藏深意,陸重霜逐字逐句地看完這份奏疏,微微皺眉。 南邊水患一事,陸重霜年初有過耳聞,據(jù)說是時逢暴雨,瑞蘭江決堤,害得幾萬百姓流離失所。 女帝曾下旨撥糧賑災(zāi),此事本當(dāng)?shù)酱藶橹梗墒稚系淖嗍鑵s說地方長官謊報災(zāi)民,下州刺史受賄,克扣災(zāi)民米糧。 各府的事不該歸陸重霜管,貪腐也當(dāng)交由御史臺處置,陸重霜一時間猜不透夏鳶意欲何為。 她將書卷翻來覆去地看,發(fā)現(xiàn)里頭竟還夾雜一份夏府的賬目抄錄,時間恰好在鸞和女帝下旨賑災(zāi)的那十來日,其中最大一筆支出赫然寫著“賑災(zāi)”二字。 戶部虧空的問題年年提,年年得不到解決,陸重霜稍稍思索便知這回南邊的賑災(zāi)糧是由于、夏兩家出的,太女陸照月和吳王陸憐清想來也少不了出錢的份。 夏家支錢那會兒,陸重霜還未與夏文宣成親,因而晉王府并沒有這項支出。 反過來想,倘若南邊再生事端,以女帝的性子,必然會將罪責(zé)怪到私自發(fā)糧的幾位官員頭上,而太女與于家一齊撥的錢,又私結(jié)黨羽甚久,再加上春獵為討圣上歡欣鋪張浪費(fèi),結(jié)果卻慘不忍睹,若是將奏疏呈給女帝,她怕會鳳顏大怒。 為人臣者竟比天下之主還要富碩……怕不是要謀反。 陸重霜唇角微揚(yáng),將這個想法深埋在心。 入夜,夏文宣早早守在寢殿等陸重霜回來,他一整日沒見到妻主,連晚膳也是獨(dú)自用的。葶花解釋說晉王殿下向來如此,忙起政務(wù)便沒日沒夜,有時連餐飯都能忘了用。文宣怕她夜里會餓,特意命小廚房守到陸重霜回屋再散。 夜里靜,晉王府的奴仆連走路都不出聲,簾外掛著一只唧唧鳴叫的小蟲,燭火照去,不過一小點黑影,還不如指甲蓋大。夏文宣看著小蟲,心想,天是真的熱了。他嫁過來的時候冰雪剛?cè)?,如今滿滿要入夏的勢頭。 他等到天色發(fā)黑,才聽見屋外傳來一陣前迎后擁的腳步聲。 長庚先半步上前為主子掀簾,火光霎時照亮了她的面頰,妝容明艷,面頰剔透如白玉。她與一側(cè)的長庚耳語幾句,也不知說了什么,竟是無奈地笑了下,她又揮揮手,那宦官知趣地退下。 “還沒歇息呀,”她走入,坐到夏文宣身旁。 “想等你回來,”夏文宣道,“青娘餓了沒,我讓仆役去煮點羹湯?!?/br> “白羊羹,多放胡椒和細(xì)鹽?!?/br> 夏文宣輕輕笑起來,應(yīng)了聲:“好,那我?guī)颓嗄锊鸢l(fā)。” 他起身,走到她身后,幫她將高高盤起的發(fā)髻拆散。夏文宣第一次做這種事,怕弄疼她,指尖微微顫著,在如云的烏發(fā)中穿梭。 一根金簪,兩根金簪……第九根金簪,青鸞振翅云紋釵,叁股珍珠流蘇,一對金蓮花篦箕。 少女的頭發(fā)密且硬,是心狠的姑娘才會生的發(fā)絲,一縷縷放下來,蓬松地耷在肩頭。 陸重霜問他:“今日做什么了?” “讀書,而后核準(zhǔn)王府的賬目,日落前隨意逛了逛?!?/br> “辛苦了?!?/br> “青娘呢?”夏文宣反問。 陸重霜道:“你母親送來一份奏疏,說太女要謀反?!?/br> 夏文宣梳發(fā)的手稍稍一頓,語調(diào)微揚(yáng):“殿下當(dāng)真?” “假的,騙你好玩?!标懼厮ζ饋?。 夏文宣正色道:“這玩笑可開不得。” 陸重霜的目光瞥向他,收斂了笑意,眼眸沉沉道:“文宣,太女不要謀反,可我要謀反,你怕不怕?” “不怕?!?/br> 陸重霜挑眉,“為何?” “我賭你贏?!毕奈男稹?/br> “這可是要命的?!?/br> 夏文宣突然放下木梳,俯身吻住她,他的吻有清甜味,舌頭生澀地闖進(jìn)來,像是一陣迎面的暖風(fēng)。 “拿命就拿命吧?!彼p聲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