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需入宮用膳。

    天色微明，陸重霜早早醒來。朦朧的日光透過緊閉的戶牖，照亮了徐徐上行的青煙。屋內(nèi)焚的香想來是半夜續(xù)過，那一截晨光點(diǎn)明的煙靄不見一絲擾動(dòng)，尤為顯眼。

    身側(cè)人還睡著，陸重霜探身，在他的眉宇間輕輕落下一吻，繼而挑簾下地。

    懸在帷幔上的金鈴一陣脆響，未等她伸手止住，便聽床榻邊傳來口齒不清地一聲呢喃ρǒ1八sんù.c哦м“青娘?！?/br>
    夏文宣尚未清醒，只闔眼喚了這一句。

    “還早?！标懼厮嗣瘔糁械哪橆a，又覺得肌膚甚是溫暖，忍不住多蹭幾下?！澳阍偎瘯?huì)兒?！?/br>
    夏文宣嗚咽剎那，腦袋往被窩里縮了縮。

    陸重霜躡手躡腳地下地。

    她披一件防寒的墨色披風(fēng)，低聲命仆役取一碗清淡暖胃的羹湯。

    晉王府內(nèi)的用餐時(shí)刻與通行的一日兩餐略有不同。冬日會(huì)在朝食前增添一道米粥，夏日則是在晡食后添一道消暑的小食，春秋兩季適當(dāng)調(diào)整，依晉王作息而定，若是嘴饞，可另外傳喚瓜果點(diǎn)心作為消遣。

    帷幔挑起，陸重霜坐在廳堂，慢悠悠地吃著軟爛的魚rou羹。上回雇人抄來的書還剩些許未看，今日趁天光尚早，計(jì)劃一口氣讀完。好些時(shí)日前，長庚提到原先雇的抄書人突然失蹤，于是他急忙尋了個(gè)新的。不過在陸重霜看來這個(gè)新的抄書匠遠(yuǎn)不如之前，一卷書抄得磕磕絆絆，多有涂抹。

    待到晨鐘敲響，夏文宣才一個(gè)翻身從床榻驚醒。

    新婚頭一日沒服侍妻主穿戴便罷了，還一覺睡到晨鐘響，晾著妻主獨(dú)自讀書，著實(shí)失禮。

    他在小侍的服侍下束發(fā)戴冠，穿戴整齊，緩步走到前廳仍在讀書的陸重霜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揖禮。

    陸重霜只是洗漱完畢，尚未挽發(fā)上妝，見夏文宣煞有介事的模樣，不由輕輕笑出聲。

    “過來，”她微微瞇起眼，沖男人勾了勾手指，活像一只懶散的猞猁。

    夏文宣依言上前，剛走到身邊站定，便被她微涼的五指握住手腕。

    陸重霜直起腰，手上稍稍用力，將他的身子拉低。自己則把下巴擱在男人的肩頭，薄唇微張，沖他耳朵里柔柔吹著氣。

    “還沒降罪呢，莫要一臉本王欺負(fù)你的表情?！?/br>
    夏文宣被她牽著，也不好使勁推開，只得面頰微紅地同重霜嘀咕：“起遲了。”

    “昨夜睡得遲，不礙事?！标懼厮﹃奈男麥嘏募∧w，難得流露出幾分嬌態(tài)，語氣曖昧地同他耳語?！氨井?dāng)與你做些助眠的事兒，可惜被政事所困，不然今日定能早早起來?！?/br>
    夏文宣原先想著進(jìn)門頭一日，再怎么也要端著點(diǎn)，但一大早被同床共枕的妻主如此撩撥，心癢難忍。

    他撇過頭朝向她，拇指擦過女子未施脂粉的面頰，嗓音低沉：“青娘在說什么糊涂話，解了衣衫，非得半宿不睡?！?/br>
    陸重霜輕笑，仰頭在他唇邊落下一吻?！拔胰ナ釆y?！?/br>
    大婚后頭一日前來服侍的是葶花。

    她悄無聲息地進(jìn)屋，先親自去查看被褥。十指撫過潔凈的床榻，她臉色稍變，又緊緊抿唇，急忙掩蓋掉面上的驚異。

    聽見主子朝內(nèi)走來的腳步聲，葶花轉(zhuǎn)而展開梳妝盒，將頭油、胭脂、簪釵等逐一取出。

    陸重霜平日憂慮甚多，因而膚色素白，每逢宴飲必上酒暈妝，搽重胭脂，方才壓得住那股子不近人情的殺氣。

    葶花在手心調(diào)勻胭脂，細(xì)細(xì)搽在主子眼下。

    “殿下，您當(dāng)真覺得先下手為強(qiáng)……是個(gè)好法子？”她一夜未眠，終究還是在今早問出口。

    “噓?！标懼厮犙郏碜酉蚯案┲稽c(diǎn)，食指點(diǎn)在她的雙唇。“這不是你該問的事。”

    葶花一頓，欠身道：“婢子越矩了?！?/br>
    “我現(xiàn)在做事不求正確，更重要的，是能否帶來理想的結(jié)果”陸重霜執(zhí)起一支金釵，對(duì)著鏡子比劃。

    釵首為鸞鳥立云團(tuán)，振翅欲飛，斜插入云鬢，倒像是暫且棲息在發(fā)髻。

    “葶花，你身為晉王府的一把手，只需要記住一件事?！?/br>
    葶花佇聞。

    “從古至今，那些被誅九族的人，十有八九敗在消息泄露?！标懼厮?。

    葶花雙肩一抖，急忙開口：“婢子明白。”

    “時(shí)候不早了，去備車吧。”她溫聲下令。

    車輦穿過仍顯寂靜的朱雀門，掀開簾子能瞧見路邊零散幾位早起辦公的官員，再往內(nèi)拐道自興安門進(jìn)，皇宮內(nèi)往來宮婢步履匆匆，見車輦駛來皆是退避行禮。

    眼下身居長安，且單獨(dú)開設(shè)王府的，一是吳王陸憐清，二是晉王陸重霜。其余子嗣要么是尚且年幼，要么是像陸玖那般父族低微。

    繁衍生息是一個(gè)王朝的重中之重，而鸞和女帝生產(chǎn)尤為輕松，這種難得的興旺使朝臣們不必為皇嗣夭折、皇位無人繼承憂心，可接踵而來的是女帝長期不理朝政，皇權(quán)旁落。

    在這金璧輝煌的殿宇內(nèi)，不起眼的皇子皇女與自己的父君一齊待在深宮，數(shù)年方能見自己的母親一面。

    陸重霜進(jìn)殿拜見女帝時(shí)，陸照月與寒川公子也在。

    東宮緊挨太極宮，又與大明宮靠近，身為皇太女的陸照月的確是近水樓臺(tái)先得月。

    她見陸重霜攜著夏文宣的手走進(jìn)，捻起衣袖笑嘻嘻地道了句：“meimei起得可真晚，我與母皇早膳都用完了，才盼到你來?！?/br>
    這句帶譏帶誚的話恰似冷刀迎頭打來，文宣的臉色一時(shí)間不大好看。

    夏文宣倒是無所謂被她說sao，兩人新婚燕爾，再膩歪也正常?？伤荒米约赫{(diào)侃，反倒一句話直指晉王，顯然是說她不把給女帝請(qǐng)安放在心上。

    太女有意發(fā)難，陸重霜卻不吃她這陰陽怪氣的誘餌。

    她一聲不吭地帶文宣向半臥主位的鸞和女帝請(qǐng)安，繼而落座。

    宮侍將微涼的早膳呈上，陸重霜卻未動(dòng)筷。夏文宣自然知曉氣氛微妙，只管垂手坐著，一言不發(fā)。

    陸照月一拳打在棉花，面頰堆砌的甜笑有些僵硬。她偷偷扯了扯身側(cè)寒川公子的衣袖，輕浮的眼神似怨似怒，仿佛在指責(zé)他不及時(shí)幫腔。

    身為太女正君的于子崇一貫不支持妻主設(shè)這些陰惻惻的小計(jì)謀，可被扯來了，又身為人夫，再不樂意也要幫腔。

    他瞥向正襟危坐的夏文宣，心道：原來這就是她要迎娶的正君。

    從頭到腳打量完，寒川公子憑空生出一種親近，大抵是因?yàn)閮扇私允情T閥子弟，自小訓(xùn)誡出來的坐姿如出一轍。

    “不知夏公子可有名號(hào)了？”寒川公子說了句不想干的話。

    夏文宣看了眼身側(cè)的陸重霜，忖度著答：“還未定下?！?/br>
    “這種大事meimei也能忘，”陸照月輕笑，看向主位上的母親，“正好今日都在，不如母皇拿個(gè)主意？”

    “這種事，自己拿主意?！丙[和女帝精神不大好。她許久未像今日這般早起，自睜眼一直到現(xiàn)在，心口突突直跳，沒個(gè)安生。

    “濟(jì)濟(jì)多士，秉文之德。”陸重霜道?！芭畠罕鞠胗帽墓?。”

    那頭話音剛落，女帝驀然捂著帕子悶悶地咳嗽出聲。

    錦帕移開，陸重霜隱約瞧見了點(diǎn)血色。

    “秉文拗口。”鸞和女帝說?！案臑槲牡掳?，文德叫著順。”

    陸照月眼皮一跳，不想這樣輕易放過晉王，她身子一軟，滿臉人畜無害的模樣，嬌嬌喚：“母皇ρǒ1八sんù.c哦м”

    “行了。”鸞和女帝止住女兒的話頭，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澳惆。锌諄碚垓v我，還不如去盯春獵?！?/br>
    宮侍見女帝一臉掩不住的疲乏，隨即上前攙扶。

    陸照月無端被母親數(shù)落，臉色變戲法似的又青又白。

    身側(cè)的于子崇稍稍側(cè)面，見她正陰沉著臉瞥自己，嘴上嘟囔著：“沒用的家伙，早知道帶幺娘來?！?/br>
    于子崇面色不改，沉寂的目光放遠(yuǎn)了，恰如一片飄落的羽毛，落在了陸重霜與夏文宣身上。

    明明是兩個(gè)迥然不同的人，卻非要被指認(rèn)為姐妹……可真是上蒼眼瞎。他暗自感慨。

    文德二字因女帝輕描淡寫的一句拗口，成了夏文宣的名號(hào)。

    日后外人稱呼他，史書記載他，便都是文德公子夏氏了。

    車輦駛出宮闈，刺眼的日頭高懸，陽光將黝黑的人影照得又窄又長，頗有晴天見厲鬼的滑稽。

    興許人才是這世間最大的鬼，不然為何被烈陽一照，人的影子便如同話本里勾魂的鬼魅般怪誕。

    “方才怕不怕？”陸重霜放下車簾，轉(zhuǎn)而問夏文宣。

    “還好。”文宣相當(dāng)輕松?！疤选！?/br>
    “哦？”

    “殿下真正要提防的應(yīng)當(dāng)是吳王，太女不過是跳梁小丑，成不了大事?！?/br>
    陸重霜笑了下?！肮皇切∨笥??！?/br>
    夏文宣歪歪腦袋，語調(diào)微揚(yáng)?！暗钕?？”

    “又沒說錯(cuò)，你比我小啊。”

    “不過是相差一歲，青娘搞得像是比我大十多歲。”

    陸重霜又道：“你沒殺過人?！?/br>
    夏文宣錯(cuò)愕。

    陸重霜看他啞口無言，調(diào)笑道：“這下怕了？”

    夏文宣搖搖腦袋?！霸趺磿?huì)。”

    “怕了也法子。”陸重霜挑眉。“上了我的床，那到死都是我的人?！?/br>
    夏文宣面頰微紅地咳嗽一聲，心頭兀自砰砰狂跳。

    他低頭擦了下面頰，轉(zhuǎn)而道：“圣上瞧著面色不大好，恐怕明日的早朝又要推掉了。”

    陸重霜輕笑，“再這樣吃方士丹爐內(nèi)的藥，龍肝鳳膽也吊不住命?！?/br>
    “青娘，”夏文宣微微頓了一下，“賬目那事……”

    “民間有個(gè)俗話，叫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杀就醪淮髽芬猱?dāng)鳥雀，要當(dāng)那也是當(dāng)拴鳥的繩。”陸重霜口氣淡淡的?！靶母蝺?，晉王府賬目由你管著，要是哪天大難臨頭，我可是要你陪葬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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