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破敗深長，卻只亮著一盞路燈。

    對面宅院里的龍眼樹快要探到街道這邊，把本就幽暗的光線擋住了大半。

    喬榕趴在窗臺上，歪著腦袋放空。

    小時候，喬維桑曾經(jīng)和其他男孩子一起翻進這家院子，爬上高高的枝椏，偷摘龍眼，來來回回好幾次，被住家的老奶奶發(fā)現(xiàn)，氣沖沖地跑到付佩華面前告狀。

    她還記得老人控訴的是mama，而不是喬維桑。

    “你不看著孩子，要是摔下來了怎么辦？出事了是你負(fù)責(zé)還是我負(fù)責(zé)？”

    付佩華笑得很尷尬，轉(zhuǎn)眼就把喬維桑關(guān)了禁閉。過了一段時間，喬榕雷打不動地跟在了喬維桑身后。

    南城水果不貴，特別是這類熱帶特產(chǎn)。喬維桑這樣做純屬是跟風(fēng)行為，摘了他也不吃，那些溢出糖水的荔枝青芒黃皮果最后多半進了喬榕的肚子。

    跟著喬維?？偰艹缘叫迈r的，她從不挑嘴。

    在家里，付佩華不許她吃冰，于是每次喬維桑買了冰棍，她就在旁邊直勾勾的瞅著，直瞅到喬維桑不好意思，勉為其難地讓她啃兩口為止。

    她并沒有逼迫喬維桑就范的心機，她只是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吃本性。

    年紀(jì)還小的時候，互相分享食物并不奇怪，頂多被喬維桑的小伙伴們逗逗樂，后來喬維桑搬到了城市繁華又熱鬧的另一端，喬榕就不再主動向他要吃的了，但她在潛意識里仍舊堅信：只要是哥哥給的，都是可以接受的。

    那幾年里，她和喬維桑之間總處于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偶爾會因為某個共同話題而聊得熱火朝天，偶爾又會因為不小心碰到了對方的手指而尷尬到逐漸冷場。如果發(fā)展到后面那個階段，喬榕就知道，他又要回到屬于他的世界了。

    分開之后，她不是沒有好奇過喬維桑的生活狀態(tài)，她甚至還計劃過要怎樣偷偷瞞著mama去爸爸的新家。她想看看喬維桑的臥室，想在他的床上打滾，想要摸一摸他在離開這里后重新購置的所有私人物品。但這些想法持續(xù)不過半天就會自主消散掉，最終固化成類似符號的存在。

    喬榕知道它就在心里的某個角落，如同一粒已經(jīng)被蚌rou打磨光滑的珍珠，不再是難受又無可避免的異物，而是成為了自己的一部分，可以被自己控制的一部分。

    在她進入初二那年，南城出了位國際賽事大滿貫的羽毛球運動員，市里開始宣揚全民運動計劃，籌劃舉辦有史以來最隆重，參賽院校最多的一屆中學(xué)生運動會。

    有人說，“那個運動員好像要來，據(jù)說會在開場表演之后致辭?！?/br>
    各種小道消息傳遍校園，喬榕自知局外人，沒有絲毫興奮，仍舊獨來獨往做自己的事情。學(xué)校挑選啦啦隊員，每天自習(xí)時間出去練習(xí)，她看著那些走路雀躍輕盈，眼底閃動光彩的漂亮女孩，心生向往，但也僅止于此。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找到她，把她帶進了練舞室，接替一個和隊友鬧矛盾而主動退出的成員。

    喬榕到現(xiàn)在都覺得老師是看中了她在人際交往方面的遲鈍。不說話，不挑事，本本分分，或許還有呆頭呆腦。她想到那些傳言，懷著模模糊糊的心思，以極其不協(xié)調(diào)的肢體動作融入了那只隊伍。

    排練的最后一天，她只做錯了兩個動作。

    出發(fā)那天早上，拉拉隊員們穿著整齊劃一的羽毛球服。一條白底橘粉色條紋的連衣裙，下擺剛好擋住白色的彈性運動短褲。

    喬榕覺得衣服太短，走路很不自在。她發(fā)育早，身高和其他女孩相當(dāng)，卻遠(yuǎn)沒有人家纖細(xì)靈巧。坐在大巴上，喬榕對比自己和鄰坐女孩的腿，人生第一次為自己的身材感到羞愧。

    她踏入了喬維桑所在的學(xué)校。

    近二十所學(xué)校的運動隊和啦啦隊集中在這所重點高中的體育館，幾百號人吵吵鬧鬧，卻一點也不擁擠。其他學(xué)校的拉拉隊穿著款式各異的短裙，露出柔軟的腰肢，白白的晃人眼睛。

    體育館空氣渾濁不堪，同伴激動到臉蛋通紅。喬榕忽然感到困惑和疲憊。

    她說不清楚自己那段時間究竟揣了怎樣的心思。想見喬維桑一面并不難，比練習(xí)跳舞簡單百倍。但她就是選擇了這種方式。

    看臺幾乎全部坐滿，她沒找到喬維桑，后來也不再看，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跳完自己學(xué)校的應(yīng)援cao。

    下場時老師發(fā)放糖果，多給了她一粒。

    她們留在這里吃午餐，正趕上食堂用餐高峰，喬榕還沒吃完，大巴車上坐在她身邊的同學(xué)湊過來，拉她去洗手間。

    喬榕一路埋頭看地磚，當(dāng)裙擺突然被人掀起來的時候，她慢了兩拍才反應(yīng)過來，隨后聽到身后傳來一陣爆笑。

    “我就說肯定穿了吧。”

    “白色的，看起來像內(nèi)褲?！?/br>
    “那是打底褲，你這土鱉。”

    “屁股真他媽翹，老子第一次見這么豐滿的拉拉隊員?！?/br>
    “一點都不像初中的，說是高中生我都信?！?/br>
    “看起來確實比你大?！?/br>
    “去你媽的。”

    同學(xué)已經(jīng)嚇懵了，停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還是喬榕主動牽著她離開。

    從洗手間出來時，隔壁傳來一陣雜亂的喧鬧聲，夾雜幾句憤怒的國罵，喬榕沒聽出個所以然，卻逐漸放慢了腳步。直到快要逼近人聲鼎沸的就餐大廳，她猛然松開了同學(xué)的手，往回跑。

    交織在一起的叫罵毆打聲在喬榕耳朵里不斷分解重構(gòu)，在腦袋里炸出一點又一點火星，直到將連日累積的焦躁和不安消耗殆盡。

    哥哥。

    那是哥哥的聲音。

    樹葉互相摩擦。飛蛾在路燈罩里撲扇翅膀。幾點雨絲落在了喬榕頭上。

    屋內(nèi)一片漆黑。

    這里是頂樓最大的一間房，喬榕曾覬覦很久。大床緊貼窗戶，窗臺很寬，窗簾花色也是所有房間里最好看的，就像電視劇女主角會住的屋子。

    喬維桑出門后沒多久就停了電，她上來頂樓查探別人家有沒有亮光，結(jié)果只看到那盞光線暗淡的路燈。

    她關(guān)上窗，縮回床上，忽然想到喬維桑出門時沒帶傘。

    可是她不知道喬維桑去哪了，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她甚至覺得，他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落在窗玻璃上的暈影昏黃迷亂，漸漸被雨點擊成碎片

    巷落深處。醉鬼摟著頭發(fā)蓬亂的女人，腳步歪歪斜斜。臟攤冒著白茫茫熱氣，讓本就狹窄的街道顯得更加擁擠。

    喬維桑站在街角的自助販?zhǔn)蹤C前，取出叁盒新的避孕套。

    來之前他沒想到會用掉這么多，他本來打算帶喬榕出去看看，但她生怕被人看到，堅持哪里都不去。

    他把東西裝進口袋，神情冷漠的往回走。

    這片居住區(qū)不止一條街上有暗娼。十幾年前，還沒有大范圍掃黃的時候，她們做生意更為大膽，大門敞開，濃妝艷抹的女人倚靠在長條沙發(fā)上，煙味和香水味濃郁得讓人反胃。

    有一次他和同學(xué)不小心誤入了這樣的街道，沒有立刻意識到這里是什么地方，同行幾個男生嬉笑著竊竊私語，他好不容易明白過來，扭頭卻不見了喬榕的身影。

    喬維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種世界瞬間崩塌的感覺。

    他一路往回跑，聽到喬榕的叫聲在背后響起。

    簡簡單單兩個重復(fù)音節(jié)，不費吹灰之力喚回了他飛散的魂魄。

    他轉(zhuǎn)過身，看到喬榕手里拿著一朵不知道哪來的塑料假花，瞪著兩只圓圓的黑眼睛，不解的看著自己。

    她的雙眼皮很寬。喬維桑那時總覺得她的眼型長得像混血兒，導(dǎo)致墨色瞳孔有種說不出的矛盾感，但他就是喜歡看。

    為了掩飾慌亂，喬維桑狠狠地打了她的手心。假花落在地上，喬榕想撿，喬維桑抬腳碾碎，拉扯著她迅速離開了那條巷子。

    他不敢跟付佩華說這件事，并做好了喬榕生他的氣而去告狀的準(zhǔn)備。但是喬榕沒有。直到睡覺前她都沒開口講話，一直低垂著腦袋，半晌不抬，仿佛掉的不是花，而是她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

    喬維桑不確定她是不是掉了眼淚。

    半夜叁更，他正失落著，忽然聽到擰開門鎖的聲音。喬榕輕車熟路地摸進來，關(guān)好門，蹬掉拖鞋，鉆進了他的被窩。

    喬維桑別扭的等她說句話，卻什么都沒等到，他躺下，問喬榕那朵花是怎么回事。喬榕老老實實交代是一個漂亮jiejie給的，花很香，她舍不得丟。很久之后喬維桑才發(fā)現(xiàn)喬榕的說法把對他的責(zé)備降到了最低。雖然言外之意還是在怪他。

    漂亮jiejie這四個字敲響了警鈴，他把喬榕從被子里拽出來，拉到洗手間讓她好好洗手，最后又發(fā)展成讓她重新洗個澡。

    那天晚上喬維桑很久都沒能入睡，喬榕的呼吸噴在他的手臂上，他覺得心跳得比平時快，腦袋里亂七八糟的想法飄忽不定，最后他把被子掀開一些，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他屏息了很長時間，直到心跳由快至慢，緊張的身體終于癱軟下來。

    自那之后，喬維桑偶爾會在喬榕不知道的時候偷親她的臉。輕輕碰一下就很滿足。

    他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無法定義這種莫名的沖動，等到發(fā)現(xiàn)不對時，道德和倫理已經(jīng)被流光歲月蠶食干凈，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如此不堪一擊，幾乎不用怎么費力，就能夠全部推倒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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