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人間不值得
尤老鼠就是羅瀾,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羅瀾是隱藏身份執(zhí)行任務(wù),還是如張湘渝所說的那樣因違紀(jì)被開除,這恐怕永遠沒有答案了,因為尤榮已經(jīng)腦死亡了。 醫(yī)生說,雖然傷員的心臟還在維持跳動,但是大腦已經(jīng)死亡,只要家屬同意,即可宣布死亡。陪在尤老鼠身邊的是那個和他同住在破房子里的女人,并沒有登記結(jié)婚,法律上算不得直系親屬。 楚嫣然本來不愿意來見尤榮最后一面的,最后關(guān)頭忽然改了主意,跟著女兒一起來到病房,病床上躺著的這個人和她記憶中玉樹臨風(fēng)瀟灑不羈的男人簡直天壤之別,只有眉目之間依稀有些相似的影子罷了。 三個女人站在尤老鼠床邊,彼此都知道對方的身份,氣氛有一些尷尬,身價千萬的富豪和一貧如洗的窮人,在不同的年代,都是床上這個男人的愛人,對于他的去留,她們都有決定權(quán)。 “坐吧?!迸死艘巫咏o楚嫣然坐,自己坐到了床上,神色間并不見哀傷,她簡單介紹自己叫王紅,這些年來一直陪著老尤,知道他外面有個閨女,現(xiàn)在老尤不行了,再插著管子維持著也沒啥意思。 “老尤也沒啥上得了臺面的朋友,追悼會就算了,墓地也沒買,現(xiàn)在的墓地也挺貴的,骨灰,就照他的意思,撒在長江里吧,財產(chǎn)他更是沒有,連個像樣的遺物都拿不出來。”王紅絮絮叨叨的說著,楚桐忍不住流淚,楚嫣然依然冷漠無比。 “節(jié)哀?!背倘槐虮蛴卸Y的說了一句,宛若自己是毫不相干的外人,她讓助理把醫(yī)生叫來,在共同見證下簽字,拔管,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跳動變成了一條直線,尤老鼠,或者說羅瀾,生命終于走到了盡頭。 因為尤老鼠是被槍殺的,案子沒結(jié),遺體不能擅自火化,暫時被轉(zhuǎn)移到太平間存放。 下電梯的時候,三個女人站在一起,彼此沉默著,下了樓也沒有道別就各奔東西了,楚桐跟著母親上了司機開到門口的奧迪,轎車開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她看到王紅拎著布袋子站在公交站臺上等車。 這個阿姨和羅瀾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楚桐想。 楚嫣然躺在后座上閉目養(yǎng)神,沒有任何憂傷神色。 “媽,你還恨他么?”女兒問道。 “談不上恨,時間會撫平一切,只是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不值得罷了?!背倘贿B眼睛都沒睜。 …… 劉昆侖一直沒閑著,他的病房里高朋滿座,鮮花和營養(yǎng)品堆積如山,來探視的朋友一波接著一波,大伙兒熱情高漲,信心滿滿,都認(rèn)定劉昆侖只要配合治療,再做一兩個小手術(shù)就能繼續(xù)生龍活虎,和以前一樣喝酒打架,飆車泡妞。 “昆侖哥,咱可說好了,出來先到我那去喝一頓大酒?!标昂I癫娠w揚,“我漲工資了,準(zhǔn)備買一輛摩托?!?/br> “別買了,我那輛你先開著?!眲⒗龅胗浿约旱牧一饝?zhàn)車,他中招的時候,摩托車摔了個七零八落,被附近農(nóng)民拖走了,后來刑警給追回來的。 “那行,我先替你開半個月,不出半個月,昆侖哥你就能開車了?!标昂_@樣說。 但是出了病房,所有人都是愁云慘淡,醫(yī)生說了,劉昆侖脊椎上中了一顆子彈,高位截癱的概率極高,不過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因為這顆子彈不是直接射中他的,而是在車?yán)锓磸椓瞬恢缼讉€來回,最后擊中劉昆侖的,所以力道不足,否則直接就要命了。 陸剛也許慶良也來探望了劉昆侖,代表公司表示一定治療到底,近江看不好就去北京上海,再看不好就去美國日本。 “小劉,你放心,你是公司的高管,公司絕對不會撒手不管的,好好養(yǎng)病,不要多想?!标憚偭粝乱痪渑牡脑挘驮S慶良出去了。 走廊里,陸剛問許慶良:“老許,劉昆侖簽勞動合同了么?” 許慶良想了想說:“他應(yīng)該是和大市場簽的臨時工合同,沒和金天鵝簽正式的勞資合同,只是口頭任命?!?/br> 陸剛說:“以后給員工多買一份保險?!?/br> 馬后炮拎著水果罐頭來了,高俊玲和田大器拎著一籃子雞蛋來了,薛文武和羅小梅扛著整箱的牛奶來了,連宣傳科的劉齊都來探望了劉昆侖,江湖上的朋友也接踵而至,莊譽來了,詹子羽來了,考上特警學(xué)院的李昑也打來電話詢問傷情,但是當(dāng)人走后,病房回復(fù)平靜,一股寂寥悲愴的心情就浮上心頭。 劉昆侖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可能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他配合那些人,說些信心滿滿配合治療的話,也是想麻痹自己而已。 時刻留在身邊照顧的只有四姐和春韭,四姐調(diào)了夜班,半天來照顧,春韭白天忙生意,晚上來接班,兩人輪換著,但也辛苦無比,至今四姐不敢告訴家里,父母唯一指望的兒子癱了,這個打擊太大了。 劉昆侖不僅僅是癱瘓,他腰部以下都沒有知覺,大小便失禁,完全不受控制,表面上蓋著被子看起來沒什么,其實床上墊著一次性防水被單,插著導(dǎo)尿管,來客人的時候和人家談笑風(fēng)生,其實心里打鼓,擔(dān)心隨時拉在床上臭氣熏天。 該來的人都來過一遍了,漸漸地病房冷清起來,也就是羅小梅和臧海常來,劉昆侖的手機經(jīng)常接到慰問的短信和電話,但是楚桐一直杳無音訊。 劉昆侖體諒楚桐,經(jīng)受巨大的驚嚇和打擊,人的情緒會失控,但他還是忍不住給楚桐發(fā)了條短信,說自己明天下午手術(shù)。 楚桐很快回復(fù),說會來。 次日上午,楚桐坐著張湘渝的車來到火葬場,雖然王紅說不需要舉行追悼會,但是幾個警校的老同學(xué)還是給尤榮辦了一個小小的儀式,簡單介紹了一下生平,沒有家屬答謝的環(huán)節(jié),幾個人圍著玻璃棺材轉(zhuǎn)了一圈,懸掛在高處的黑白遺像用的是尤榮年輕時的警服照,英俊逼人,和棺材里涂脂抹粉蒼白的容顏判若兩人。 整個儀式誰都沒有哭,楚桐沒哭,王紅也沒哭,遺體被工作人員推走之后,幾個老警察出門抽煙,楚桐陪著王紅,這個父親身邊最后的女人。 王紅兩鬢已經(jīng)白了,從容顏上看年輕時也是個美人兒,是什么事情導(dǎo)致她走到今天這種地步,和一個癮君子共度殘生,楚桐很想知道,又不敢問。 “我年輕的時候有個外號,叫小白鞋?!蓖跫t突然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我喜歡唱歌,喜歡跳舞,喜歡進口貨,我爸那時候在外貿(mào)部門工作,家里什么都有,生活富足,追我的人能從鼓樓排到鹽務(wù)街,我喜歡穿白高跟皮鞋,他們都叫我小白鞋,后來,警察把我抓了,說是流氓罪,判了四年?!?/br> 楚桐不敢問,也不敢打斷。 “后來我出獄了,就去了南方發(fā)展,開過發(fā)廊,當(dāng)過媽咪,手底下最多的時候五十多個小妹,有一次和人起了沖突,是一個老鄉(xiāng)幫我搞定的,后來一敘,原來他就是當(dāng)初抓我的人,你說這也算緣分么?” “你是說,尤榮是當(dāng)初抓你的人?” “不是他親手抓的,那次行動他們區(qū)隊參加了的?!蓖跫t解釋了一句,繼續(xù)講述,“后來我們就在一起了,分分合合的好幾年,再后來他生意失敗回老家了,我也年老色衰了,在深圳給一個香港司機當(dāng)了幾年二奶,也回來了,我倆就這么又遇上了,就又在一起了,好歹是個伴……” 王紅靠在椅子上,摸出一支煙來點上,滄桑的眼神里不知藏了多少故事。 “這就是愛情么?”楚桐小心翼翼的問道。 “傻孩子,哪有什么愛情,只是有些人走得太急了,沒時間停下來好好想想值不值得罷了,唉,不值得啊……” “不值得……”這是楚桐第二次聽到這三個字,是這個人不值得相守,還是這輩子過的得不值,也許兩者都是,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 這一刻,楚桐做出了一個決定。 …… 下午兩點,劉昆侖被推進手術(shù)室的時候,楚桐并沒有出現(xiàn),一直等到六點鐘手術(shù)結(jié)束前十分鐘,她才匆匆趕到,手里拎著一個很大的紅布包裹。 劉昆侖的手術(shù)很成功,推回病房的時候麻藥的藥效已經(jīng)過去,他蘇醒過來,就看到楚桐的臉。 “你來了?!?/br> “嗯,我來了。” 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病房里的另外三個病友一個出院,兩個出去散步,其他人也都回避了,留給二人私密空間。 “帶的什么?”劉昆侖打破沉默。 “是我父親的骨灰,王阿姨沒有條件去武漢,委托我?guī)Щ厝ト鲈诮?,不好意思,我沒地方放,只好帶到這里來了。”楚桐客氣的拒人千里之外,劉昆侖當(dāng)然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手術(shù)成功么?”楚桐問了一句。 “小手術(shù)?!眲⒗鱿崎_被子,露出腹部的繃帶和兩個充滿黃紅色液體的塑料袋,“醫(yī)生給我造瘺了,尿袋子和屎袋子,我得一直到死掛著這兩個袋子?!?/br> 楚桐扭過臉去,淚如雨下。 “我媽給我辦了轉(zhuǎn)學(xué),我就要離開近江了,還有,咱們的孩子,打掉了,你保重,我走了?!背┱f完,拎起包裹奪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