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監(jiān)松口氣，怒罵道：“搞七捻三！要是再一個不注意搞出這種事，辭官回家！”

    俞星城縮回了準備磨墨的手，她去后頭柜子里找了些碳條和小刀，把宣紙裁條，一圈圈用漿糊和白膠，把碳條裹得像個鉛筆，然后把露出的一截碳條給削成筆狀。

    要做演算，筆還是重要的，這做起來不麻煩，她連著做了五六根。

    她裹得很緊，之后漿糊和白膠硬了，她用完露出部分的碳條，就可以跟削鉛筆似的，把宣紙削下來。

    俞星城在那兒什么也沒做，先做筆，確實讓幾個有些關(guān)注她的官員有些不滿了。

    方主事路過的時候，卻瞥了一眼她做的炭筆，咦了一聲：“這倒是容易做，材料還方便，大家不愿意用炭筆，就是因為太臟手了。你這倒是好了?！?/br>
    俞星城笑了笑：“方主事要是想用，也拿幾只吧。”

    方主事擺擺手：“沒事，回頭讓那些閑的慌的工匠，給咱們做一批。”

    整個部門里就她一個女子，這群工科男既新奇，也怕她拖后腿。畢竟這會兒忙著呢，誰也沒有勾搭女人的心思，如果因為她擾亂，導(dǎo)致工作進度受影響，這群實用效率至上的官員，那真是恨不得把她趕出去。

    而俞星城坐在凳子上時，裙幅難免露出她一雙腳來。

    有人側(cè)目看過來，嚇了一跳，小聲與旁人討論起來。

    小腳不稀奇。但小腳的女官就稀奇了。

    俞星城沒理他們，卻有個上了年紀的官員，晚節(jié)不保，走過來裝作不小心掉下了筆，轉(zhuǎn)頭瞧向她的腳。

    俞星城火大起來，一扯裙擺，將她素緞繡青竹的翹尖小鞋，往他旁邊一踏。

    那大齡官員嚇了一跳，連忙直起身子來。

    俞星城冷聲道：“您倒是繞到我這兒來掉東西了。怎么，核算科忙成這樣了，您還要關(guān)注女人的小腳？”

    老狗逼最喜歡反向羞辱，把女人的反應(yīng)都說成自作多情：“誰看你了！我就是路過掉了東西?！?/br>
    俞星城拍了拍裙幅，一笑：“您自個兒覺得別人都是傻子，非要在這兒強詞奪理是吧。我是腳小，比不得您心小。您是前輩，別自個兒掉份兒啊?！?/br>
    那大齡官員還想說，方主事心直，直接推了他一下：“忙你的去！眼睛往這邊瞧了半天，以為別人都發(fā)現(xiàn)不了是吧！”

    方主事和徐監(jiān)都這么心直口快，俞星城反而心里松快了些。

    看來營造司可不是什么純靠人治和關(guān)系的部門，大家開口都不怕得罪人，不怕小人背后報復(fù)，也說明這里的環(huán)境相對公平的多。

    她做好筆，鋪開圖紙，凝神掃了一下全圖，負責核算的方主事扔來了個冊子，冊上寫著《崇奉二十七年萬國博覽會主會館營造數(shù)典》，簡稱“會館營造數(shù)典”。

    記載的是這次營造的基礎(chǔ)數(shù)值和單位對照。

    以前營造的工事，大多是帶斗拱的殿堂建筑，算面闊、進深，斗科攢數(shù)，都有《營造法式》這樣的祖宗法典做依照，計算量不大。

    但這次是鋼結(jié)構(gòu)，所以必須要引入很多鋼鐵材料承重的數(shù)字，而且是上疊搭承，要算的數(shù)字可沒有祖宗法典來對照，全都是要重新算作。

    她努力理解了一下，發(fā)現(xiàn)要核算的就是這已有設(shè)計圖中，數(shù)條橫梁的正應(yīng)力，剪應(yīng)力，穩(wěn)定性等等的數(shù)值，是否在會館營造數(shù)典的規(guī)定范圍內(nèi)。

    這要計算的數(shù)量可不少。

    方主事是個三十歲不到短須瞇縫眼的和氣男人，人看起來呆頭呆腦的有些癡迷算術(shù)，脖子上搭了一條串珠，那些串珠可以推動旋轉(zhuǎn)，每一顆珠子上也刻著不少數(shù)字，似乎是一套他自個兒的進制法。

    他一邊跟她安排工作，一邊還在轉(zhuǎn)著串珠，似乎在腦內(nèi)算著什么。

    方主事：“這兒有朱筆，瞧見有不對的就紅筆標出來，別著急，其實工程到這一步，我們核算科不太重要，你清閑點也行。我這邊對你沒什么要求?！?/br>
    這話聽起來，讓俞星城覺得更不舒服了。

    明明所有人都在悶頭工作，卻把她當成吉祥物似的“沒要求”。雖然方主事可能是無意的，但這種認定她干不了什么的潛意識，比徐監(jiān)的冷嘲熱諷更讓她覺得不舒服。

    但俞星城倒也沒賭氣或者說心里暗自下決心，說要把事情做好。

    因為她確實不知道要怎么上手。她確實沒核算過這種古代圖紙的數(shù)值。

    相比于那種虎頭虎腦卻非要搞出成績的沖動，她寧愿先了解這些工作到底是怎么做的。等她對自己的水平和工作內(nèi)容了解個七七八八，不如到時候再給自己定目標。

    俞星城第一日，主要是先搞明白圖紙上每一個單位和專業(yè)名詞的意思，然后看了看她們的演算過程，她拿著幾張草紙，拿了幾個別人核算過的數(shù)字，先用自己熟悉的公式運算，能不能做出同樣的數(shù)字。

    到快下班的時候，她心里總算有些數(shù)了。

    很多人都沒走，俞星城也沒打算走。

    她推開圖紙，把所有關(guān)鍵的數(shù)值都寫成阿拉伯數(shù)字，然后把所有文字表示“體積力”、“力矩”“沖擊韌度”等等的用詞，全都化成她熟悉的希臘字母，把復(fù)雜的算法描述寫成公式——

    雖然這些公式和她前世印象中一些基礎(chǔ)的力學計算稍有出入，但她并不怎么懷疑古代技術(shù)人員的水平，就先按照這一套古代公式進行計算。

    如此算下來，其實都是一些非?；A(chǔ)的數(shù)值演算了。

    她每一個數(shù)值算定三遍，有些微妙的誤差，但俞星城沒低情商到隨意否認前頭眾多官員的工作，她決定將自己再一次算出的數(shù)值另記一張紙，提交給方主事。到時候能不能重視這些細小誤差，就是方主事的責任了。

    工作到她覺得饑腸轆轆的時候，也基本完成了整張圖紙上的核算。

    俞星城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桌案前最起碼圍了七八個嘖嘖稱贊的同僚。

    他們手里端著粥湯或者烤餅，看她抬頭，尷尬道：“呃，司內(nèi)如有夜班，直令會給備下夜宵，明日也可過卯半個時辰。剛剛是想叫你吃夜宵，但你沒反應(yīng)……”

    就是說科室里加班管飯，第二天也可以晚點打卡啊。

    他們實在是忍不住去關(guān)注這位女算科，一下午她搬了凳子坐在這兒，基本沒挪過地方，專心致志的亂寫亂畫。等他們過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手指捏著裹了宣紙的碳條，被碎粉沾染的右手一團黑，她并沒有在意，無事外物的在這兒低頭演算，在草紙上畫下一串串梵文般的數(shù)字。

    有人道：“我見過色目人用過這種符號？市舶司那邊似乎做外商貿(mào)易的，偶用這種數(shù)字計算?！?/br>
    色目人是元朝開始對西亞人的一種稱呼，但現(xiàn)在在大明的色目人，包括小燕王的父親，多是指隔壁奧斯曼帝國的阿拉伯人或土耳其人。

    阿拉伯數(shù)字正是阿拉伯人從印度帶出，而后帶入宋代市舶司的，如今已經(jīng)是外貿(mào)大國的大明，自然接觸阿拉伯人和阿拉伯數(shù)字更廣泛了。

    市舶司這種主要負責外貿(mào)產(chǎn)業(yè)的機構(gòu)，用阿拉伯數(shù)字記賬也很合理。

    方主事卻搖頭，指了指她寫下的分號和乘號：“我在國子監(jiān)見過這種算法，有人翻譯了某位英國大臣的書，叫《自然定律》，就有過這些符號，不過只有國子監(jiān)內(nèi)少部分喜歡用這種字符。”

    《自然定律》？那不是牛頓的力學論文么！

    大明竟然已經(jīng)翻譯引用了。不過因為大明自己也有一套頗為成熟的數(shù)學體系，再加上大明的數(shù)學并不放在基礎(chǔ)教育里，所以基礎(chǔ)數(shù)學，一般都是靠編口訣教授給造房工人、算地小吏。

    除卻某些生產(chǎn)蒸汽機車的工坊，并沒有用太多機會使用這些舶來的數(shù)學定式。

    俞星城點頭：“確實是那一套。我用慣了，算起來很便利?！?/br>
    方主事?lián)u頭晃腦：“確實，你這核算的太快了，而且我在這兒看著你把每個數(shù)值核算了三遍。就算是我，大概也要不眠不休到明日中午，才能算出來?！?/br>
    他之前有無意識的瞧不起，也有無意識的坦率：“我還以為我們科多了個拖后腿的，沒想到來了個頂梁大手?！?/br>
    俞星城笑了笑：“我不懂的事情還很多，但我會努力學的?！?/br>
    這倒不是假話，她還真覺得挺有意思的。

    而且自己能負責工作，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的感覺，比俞家某些人因為生她養(yǎng)她就能指手畫腳的感覺，爽太多了。

    她洗了手吃了宵夜，方主事也要帶她去會館的施工場地上去瞧一瞧。

    這真的是理科男的驚喜體貼，都加班加到這個點了，不放她早點回家，還說要登上腳手架俯瞰蘇州城。把俞星城凍得不行，她沒開口，也沒一個人給她遞衣服的。

    她覺得冷，又覺得莞爾。

    這些人拿她當分享美景的新同事和好友。卻又沒有那根要照顧女人的筋。

    要是真一個個覺得她是弱女子，對她不間斷的噓寒問暖，她反而不適又覺得被瞧不起了。

    一群同僚簇擁著她登上鐵樓梯和腳手架去，走到了大約五層高的橫梁處。

    橫梁附近為了方便監(jiān)工來回行走，裝了些繩索欄桿。

    她都從熾寰爪子里摔下來過，這點高度更是不會怕了，方主事須發(fā)被風吹動，登高后，聲音里還有些興奮：“看！蘇州不比應(yīng)天府差吧！一直到西邊，都是咱們?nèi)f國博覽會的園林，除了這一座八角穹頂主會館，還有三四個副會館。其他幾個副會館都沒有被損毀，如今正在裝飾?！?/br>
    俞星城深吸一口氣，俯瞰著蘇州府。

    與應(yīng)天府相比，蘇州府更現(xiàn)代化一些?；蛟S因為應(yīng)天府畢竟是留都，要做到政治上的平衡，也要向駐留的大量修真者妥協(xié)，所以只引入了少量無傷大雅的煤氣燈之類的新玩意。

    但蘇州府作為最大市舶司駐地之一，以及織造廠中心，處處顯露出了不同，入城時便能看到大量石質(zhì)雙層或三層小樓，看起來像他國來使駐地，卻鑲嵌著中式牌匾；也有大量舊式園林與角樓，院內(nèi)卻安裝了煤氣燈與送報口。

    還有此刻就能看到的清真寺穹頂、天主教堂塔尖，混在寂靜佛塔與喧鬧花樓之中。從這個高度看過去，在蘇州距離地面十幾米的高度上，有他們這些加班后疲憊無聊的官員，有教堂上層秉燭夜間祈禱的教眾，有花樓彩燈下穿金戴銀的賣唱女子，以及佛塔上披星戴月的敲鐘和尚。

    販賣香檸檬、鱘魚子、星盤、紫水晶的地毯旁，就靠著叫賣烤地瓜、煮云吞與酥皮燒鴨的攤位。從土耳其浴室里擠出來的大胡子色目人，與醉里吳音相媚好的盛裝婦人，接踵般行走在夜市上。

    好一座夢一般的城市。

    像是沉浮在天湖與長江之間的一艘巨船，承載著各方游人的希望與欲望。這仿佛只是所有人進入東方或離開東方的交通工具，所有人愛著這里紛雜的文化符號，但更愛著這些符號背后的遠方。

    沒有人會永遠留在這里。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星城就是從怯昧口中聽到了蘇州的描述，然后她就和熾寰跑來了，最后還把枝言劍留在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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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新地圖蘇州，跟之前的應(yīng)天府，仍然會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整個南直隸其實是一個大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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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及作者本人是個文盲，對于土木工程類的知識真的一點都不懂，詞語全是堆砌，知識全是照搬，請諸位真正學習土木工程的大佬，理解我這種非理科生想要惡補也無法入手的艱難。我也真的努力翻課件教材了，可我看不懂啊！里頭有不對的知識，有可笑的地方，諸位就請一笑而過吧。

    第31章 溺水

    此刻登高遠望, 更是能看到許多白色的蒸汽滾滾而起，像是炊煙一般，在風中斜斜向西, 一縷縷如絲如發(fā)。

    俞星城驚訝：“怎么會有這樣多蒸汽！”

    方主事：“蘇州城內(nèi)有許多制衣商戶、印報書館、炒茶工坊與冶煉鐵廠，他們的機器都需要燒煤和蒸汽, 自然會有這樣的光景。而且自打蒸汽機車開到蘇州來, 運煤就有鐵路和水路兩個法子, 便利多了?！?/br>
    旁邊有同僚道：“你別光說好的，我天天走在城北那些地方，總覺得跟端午燒艾草似的, 到處都是藍煙, 嗆得難受！”

    俞星城裹緊衣服，抱臂站在寬闊的鋼鐵橫梁上，掃到有些青鳥正在從蘇州南側(cè)的“飛天驛站”離開, 在青鳥身側(cè)，有御劍飛行的巡邏修士。他們腰上帶著防風仙燈, 此刻就像是青鳥旁邊的螢蟲, 只是飛行速度快得多，在空中劃過一個圈, 飛離了這片區(qū)域。

    俞星城在回了院子里，向她們描述的時候, 鈴眉笑道：“說不定過些日子你就要見到我在天上飛著巡邏了！”

    其實大家并不都是工作順利。

    四個社畜湊在院子里，相互幫忙。

    在這期間, 楊椿樓還帶她去了一趟她所在的醫(yī)館, 想要看一下如何放足。如今天下向她這樣想要放足的女子并不少，但放足必須要靈力流入骨rou，使其骨rou重新生長。但醫(yī)館內(nèi)諸位醫(yī)修試驗后, 都發(fā)現(xiàn)……他們不論多么涓涓細流一樣的靈力，都無法導(dǎo)入俞星城體內(nèi)……

    也就是說，目前醫(yī)修是沒法子給她放足了。

    俞星城的失望是難免的，她見到有武將用冒著蒸汽的手臂，也動了這方面的心思。

    肖潼倒還說起來，以前潮州府口岸上，有不少北營軍官因打仗缺了胳膊腿，又因為傷口惡化或戰(zhàn)爭中途就截肢，過了能找醫(yī)修重鑄血rou的最晚期限，就想了個法子。

    他們找工坊做了內(nèi)有齒輪機栓的鐵手鐵腳，然后自身稍作修煉，用微薄的靈力就可以驅(qū)動這些機械手腳，甚至有人靈根或修煉與火術(shù)有關(guān)，他們甚至會在機械手腳里裝配煤油、炭火，而后用火術(shù)點燃后，可以使手臂被蒸汽推進使出極大地力量、亦或是從掌心中爆出火炮似的彈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