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靠了飛船，顧浣柔朝向那座風格略微有點迥異于現(xiàn)在，但是卻依舊透露著古典高貴氣息的兩層建筑走去。星艦上面沒有風雨的腐蝕，建筑一經(jīng)落地就永遠如新，除了款式有些跟不上時代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像在用自己亙古的嶄新來嘲笑著飛速變遷的人事。

    沒有數(shù)過有多久沒回來了。

    這個地方總是散發(fā)著一種在發(fā)酵般魔幻氣息，它是地標意義上的家，偶爾也會引起鄉(xiāng)愁般的情緒。

    但這種遙遠的呼喚只來自于久遠時間深處，細如游絲的鄉(xiāng)愁終究敵不過她對的這里的戰(zhàn)栗、抵觸和青春時代瘋狂想要逃離的心緒。

    顧金總是叫她回來吃飯，而顧浣柔則總是能推就推。

    進門的時候顧金正在把冰箱里的冷凍披薩拿出來準備加熱。

    看到浣柔，他眼睛一亮。

    但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過驚奇的樣子，似乎是怕太過驚奇就會把好不容易來訪的顧浣柔給嚇走。

    披薩刀從綿軟的餅面上滾過。

    “你每天就吃這些？”

    “沒什么不好的。”

    “飛叔呢？”飛叔是跟了他們家?guī)资甑囊粋€管家，顧浣柔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在了。

    “他錢也賺夠了，我就讓他退休了”不管是誰來過問生活，都讓顧金厭惡，“別總說我了，你最近怎么樣?！?/br>
    “很好?！?/br>
    “這么大了還是一個人能好嗎？”

    “你這么大了還是一個人不也覺得沒什么不好嗎?！?/br>
    “這不一樣。”

    “沒什么不一樣。”

    “上次的給你安排的赫公子怎么樣?！?/br>
    “和你之前安排的所有人一樣爛?！?/br>
    顧金的拳頭上的青筋瞬間爆了起來，他花費了很大力氣，強行控制自己松懈下來。

    “你要趕緊成家了?！?/br>
    然而顧浣柔早已對這種疾言厲色見怪不怪。

    “如果你擔心的你的位置后繼無人，就應該好好培養(yǎng)你的幾個心愛的下屬，而不是來叨擾我的生活。”

    “你有這方面的能力。”

    顧浣柔簡直可以脫口接出他的下一句，你是我顧金的女兒。

    顧浣柔嘴角牽動了一下，像是冷笑，眼神依舊冷冷的，身體內(nèi)部對這種言辭產(chǎn)生條件發(fā)射式的反胃。

    “抓得太緊的東西只會逃得更快?！?/br>
    轟得一聲，顧金身后的椅子因為起身的反作用力被推倒，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把攥住浣柔的衣領(lǐng)，腳尖被迫離地，顧浣柔被強壯的父親輕易扯至離地。

    顧金的神經(jīng)果然被刺激到了，妻子的笑靨像個幽靈再度于心頭浮現(xiàn)。

    顧金身上的肌rou緊繃得像鐵塊，粗糲的皮膚釋放著駭人的野蠻，眼角就要裂開，粗熱的呼吸夾雜著酒氣，在咫尺之間，告知著馬上就要耗盡的耐心量。

    顧浣柔的被勒得臉色失了血，平素就白皙的皮膚變成慘白，但卻仍舊狠狠抬著下巴。

    兩雙一模一樣的琥珀色眼睛緊緊咬視著，顧金的太陽xue突突跳動，像是一個倒計時。

    已做好要挨拳腳的準備，對她來說只是循環(huán)一個熟悉噩夢的以往劇情罷了。

    然而這次顧金的咬肌卻松動了，慢慢將她放了下來，拋回了椅子上，肩膀撞到椅背發(fā)出一聲悶響

    這倒是讓顧浣柔有點意外。

    “我總是要老的?！?/br>
    他掏出外套內(nèi)兜里的藥罐，往手心里倒了兩粒，然后仰頭吞下。

    然后把一塊披薩盛放進女兒面前的空碟里。

    顧浣柔此刻才注意到那些自己不在的時候流失的細節(jié)，硬漢顧金的臉廓上又多了幾道斑駁的皺紋，皮膚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緊實，板刷一樣齊齊樹立的頭發(fā)叢中冒出很多的頑劣白刺。

    沒有想到一個人進入中老年，逐年也還會產(chǎn)生這么多變化。

    唯一沒變的就是時刻易燃易爆炸的爛脾氣。

    母親走后，無處宣泄的憤怒成了叁餐，不幸的是，他們倆都以此為食。如果有一天連這憤怒都沒了，她無法想象。

    顧浣柔把碟子推回給顧金，一言不發(fā)走上了樓梯。

    顧金的暴烈讓她受不了，顧金的蒼老更讓她受不了。

    看著女兒纖弱的背影，顧金知道自己又毀了一頓晚餐，雖然這頓飯本來就爛到家了。

    他扔下刀叉，抓起披薩就往自己的嘴里胡塞。

    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管，艦長在自己家還不能做個瘋子嗎？

    顧浣柔躺在自己的房間，也不點燈，黑暗之中看著天花板。

    她和父親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它既不是一個人的生日，也不是一個人的忌日，只是一個人離開的日子，甚至沒有一個名義去紀念。

    每年在這個時候，她和顧金總是控制不住會大吵一架。

    忽然她想，從變態(tài)一點的角度看，這會不會也是互相慰藉的一種。

    現(xiàn)在她不知道自己這么多年在抗爭些什么，去取得最高的成績，去做談吐優(yōu)雅的人，去不惜一切代價幫Omega群體去取得平權(quán)，去做絕緣層，用禁止自己得到來避免失去，去用憎恨的毒酒來解決渴癥，去做從不掉眼淚的人…

    她一直覺得自己在和那個暴君父親抗爭，她要和他的一切都相反。

    如果說對于母親的不辭而別，顧金表現(xiàn)出來的自怨自艾，那她就要表現(xiàn)得毫不在乎。

    但是現(xiàn)在她卻突然看見抗爭的對面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去的人。

    即便他的力氣依然很大，只手就可以把自己擰成抹布，即便他讓人憎惡的點也一點沒變，絲毫不能在一個空間相處，但他是一個普通的老去的人。

    躺在自己舊時的房間，放任那些時?？桃舛惚艿耐孪蜃约阂u來。

    她抽出床單下面，皺巴巴的小畫冊，那本mama手繪的《藍色星球傳說》——在顧金的暴力摧殘之后，被悄悄地、顫顫巍巍地拼貼在一起，看起來孱弱而猙獰。

    顧浣柔把它抱在胸前。

    mama，我的選擇會是對的嗎？

    明天之后的世界會有所不同嗎？我還能看見嗎？

    一直害怕著這個明天，終于還是變成了今天。

    顧浣柔原本準備閉目承受，卻又被疼地睜開眼。

    眼前是一大堆有著各自作用但是自己完全看不懂的大型白色醫(yī)用器材，心電監(jiān)護儀的聲音有規(guī)律地滴響著。

    “來，沒事的，顧小姐，放輕松。我們的醫(yī)生都是很專業(yè)的?！?nbsp; 一個矮小而聲音甜美的護士在旁邊一直安慰著她，“現(xiàn)在在做一些術(shù)前測試。”

    顧浣柔半裸著背軀，醫(yī)生在自己后頸的腺體處cao作著，護士在不斷地給他遞著什么。

    尖銳的麻疼直接傳遞到腳尖，虛汗從腰椎下方爬釋出來。

    平時這個地方要是冒汗，一般都是在快樂的時候…

    “接下來會麻醉，不怕的，顧小姐就當睡一覺就好了?！?/br>
    “嗯?！?/br>
    但也還是很怕。

    手術(shù)的這天，她依然把柯璟的袖扣攥在手里，現(xiàn)在小圓扣被手心地汗浸得油滑。

    視線漸漸變得模糊，眼皮沉重下來。

    因為手術(shù)，意識里安裝的信息系統(tǒng)被關(guān)成了免打擾模式。

    但是在窗口最小化后的黑暗中，還是會看見一盞白色的信息提示呼吸燈在閃爍。

    那是在系統(tǒng)中特別關(guān)注的人發(fā)來的信息。

    【KJING：最近怎么好像都沒來公司?！?/br>
    【KJING：生病了嗎？】

    【KJING：還是在家？】

    【KJING：浣兒？】

    【KJING：最近發(fā)現(xiàn)公司附近新開了一家很好吃的餐廳，下班一起去嗎？】

    【KJING：是太忙碌了嗎？看見的話回我一下噢?！?/br>
    漸漸地，呼吸燈的微光也闌珊了下來。

    意識四散開來，跌入了黑暗之中，好像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啊。

    沒事的，顧浣柔，就當是睡一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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