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早見美惠唯一的朋友?！?/br>
    兒玉站在證人席上。

    “盡管她是自殺，我也覺得這種被迫自殺等同謀殺，富酬該為她的死負責。”

    她接著回答法官。

    “沒錯，是我在她決定打官司后首先去找了富酬，因為我只認識這一名律師，他也夠專業(yè)。我沒想到富酬會從她和她的小說里看出商業(yè)價值，開始向美惠獻殷勤，就連我都沒注意他體貼的表象下暗藏禍心，最后利用她的弱點，打破她活下去的信念。她自殺前天，讓她情緒反常的法庭前那個聲稱是粉絲的少年我懷疑是富酬安排的，為的就是用她的死炒作她的小說，利用她的信任騙取版權?！?/br>
    右京和富酬各自都是各自的辯護人，富酬舉手，請求向證人發(fā)問。

    “請問你們怎么成為的朋友？”

    “我，我們是在她打工的地方遇見的?！?/br>
    “早見美惠原名比良坂美惠，是比良坂龍二的meimei，請問你是否以此為前提結識她？”

    “是，但是……”

    “你是比良坂一案的受害者，曾公然放話絕不原諒，也曾私下向我承認，你結交她是出于報復的渴望?！?/br>
    “沒錯，可……”

    “我的提問結束?！?/br>
    兒玉的證詞信用崩潰。

    “我喜歡她的作品，去找她也是出于熱心?！甭暦Q粉絲的少年是下一位證人，“我的確說過讓她謝謝我之類的話，學校一個清潔工哥哥跟我提議的，我沒想過她居然會那么激動，都是我的錯，我聽到消息做了好多天噩夢……”

    “打擾一下，”富酬說，“你還睡得著？另外你的睡眠跟這有關系？你睡得好她能復活？你的悲傷、虛偽和獨特的自私對整個世界的生命都有決定性作用？”

    “嗚哇……”

    證人二號心理防線崩潰。

    富酬被法官警告了一次。

    順帶一提，法官和少年父親熟識。

    三號證人加賀蘭丸作為知情路人說：“我在游樂園在富酬和早見美惠旁邊的長椅休息，聽到他們提到死亡成就作家的話題，大概說，苦難故事和遺作就是最完美的炒作。”

    “我確定你在灌木叢里，而非長椅上的路人?！?/br>
    “那是你看錯了?！?/br>
    “有照片為證?！?/br>
    “……”

    “現(xiàn)在補充遺漏還來得及?！?/br>
    “我私下，也為古美門律師提供一點情報幫助?！?/br>
    “我這有調查表明你在案發(fā)前一天你身著清潔工衣物與二號證人有過交集?！?/br>
    “好吧，我扮作清潔工誘導那孩子那時候去找美惠還有那些話……”

    三號證人信用破產。

    富酬目前為止做的全部反擊，僅僅出于對他們隱瞞事實的不忿，和沒說到正點的不耐。

    “那話是我告訴古美門的，我因個人原因想讓美惠敗訴，現(xiàn)在我來做證，希望能減輕罪孽?！?/br>
    四號證人黃瀨率先坦白污點。

    “但我的初衷只是想她撤訴，沒想到她會自殺，而且這句足以逼死她的話是富酬告訴我的?！?/br>
    富酬不反駁，他在證人證詞階段結束后的陳詞時提出。

    “整堂庭審的爭議在于早見美惠的死是否由我造成。而死者死因的矛頭指向我的原因居然是一句話，為什么把案件重點放在這句話上？我這話造成了一名早有自殺先例的作家死亡，這合乎情理嗎？我說句話，人就躺到了電車下面，死前沒把珍愛的作品留給所謂唯一的朋友，留給了我，我是神嗎？”

    旁聽席一陣哄笑。

    “聽起來我像在推卸責任，那我先承認我是直接正犯?！?/br>
    這些話不是他提前準備博人同情的辯詞，卻已經在他心中思索許久。

    “以此為前提，我要說，關鍵不在那句話。一句話不可能讓這個經歷過流浪、貧窮、暴力、不得志以及精神痛苦的女人屈服。”

    他口吻篤定，神情卻愈發(fā)迷惘。

    “聽到消息時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她要打亂我的計劃，我本來都偽造好了遺書準備動手。”

    石破天驚，庭內一片嗡然之聲。

    “早先我發(fā)現(xiàn)她的書晦澀和通俗的部分平衡的不錯，有能深挖的情節(jié)和人物，她本人也夠有故事，何況出版市場只要有噱頭炒作營銷，什么垃圾都會被捧上天，我做好了對一個沒有罪孽的人下手的全部準備，卻沒能決心執(zhí)行，盡管我急于求成……其中緣由你們永遠不會清楚也無法理解?！?/br>
    不知為何，富酬覺得自己的敘述似乎是對陀氏筆下罪犯自白的拙劣模仿。

    “但她輕易破壞了我所有的計劃，跳電車，選的死法和她庭審遲到那次相同，戲劇性的首尾呼應，我想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愛自己的苦難，把人生一切幸與不幸看作文學的一部分。并且她羞于啟齒的是，她需要的只是一個真正理解她的人，真正懂她的文字，讀出她每一筆對人和社會的諷刺和隱喻……假如我錯了，不止是膚淺的潛力，她還有著流傳下去的精神力量和深層次價值，我便不配成為她的死因，那殺死她的會是什么？”

    他懷著極深的厭倦和無由來的惡意，話出口為了刺傷自己也刺傷所有人。

    “你們中有侮辱、冷待過她的人，她生前不愿在她作品上多停留一眼的人，她死后虛榮跟風去讀她揣測她的人，瘋狂消費她的死和她的遺作卻推卸責任的人。她什么都明白，所以她的死是成全我，也是成全自己，她對死后的一切懷有期待和蔑視。”

    席間死寂，看客們面沉如水。

    富酬眼光痛恨的掠過所有人。

    “你們能去思考和理解一個人嗎？一個存在于現(xiàn)實和身邊的人。不，你們冷漠到只愿意愛泡沫，敏感也僅限于受到冒犯，你們的世界狹隘得只有自己。做著殘忍的事卻沒有殘忍的精神?！?/br>
    富酬生怕他們沒受冒犯，以為“你們”中沒有自己，還補充說明。

    “雖然我洞悉法律的所有漏洞，我也不知道怎么公平公正的判定一個人到底有沒有罪，我不是神，你們才是神。你們的每一次選擇都是一次投票，福柯說語言即權力，這個信息化時代你們目光停留的秒數(shù)都有決定性。正義缺席、科學受辱和文學沒落……世界變糟不需要惡人做惡事，只需要好人的漠視。而好人和惡人有一個比例，百分之五的惡人和百分之五的好人，九成是你們，不惡不善，自詡正確，依據(jù)片面之詞自染善惡色彩，既做馬前卒又做馬后炮，你們的原罪甚至不是蠢，而是蠢而不自知！”

    富酬險些因蔑視法庭被判拘留。

    午休幾個鐘頭。

    右京收拾材料文件，拿上便當，隨議論紛紛的人群出法庭，前往富酬的休息室。

    “還擔心你睡過頭?！庇揖┻呎f邊展開便當，“請認真點，別再說那種自爆的話?！?/br>
    富酬依舊是那副臭德行：“我不自爆你有勝算嗎？”

    “這樁案子的性質頂多間接正犯，還幫你炒了熱度，書再次脫銷?！庇揖┱f，“你不該謝我嗎？”

    “這句話我將親手埋進你墓里?！?/br>
    “你繼續(xù)這樣下去，我送走你還差不多。”

    “我準備下架那本書?！?/br>
    忍足是庭審觀眾一員，見右京還給富酬帶午飯，有點不明狀況了。

    “原告先生，”忍足在右京出休息室后和他打招呼，“你和被告關系不賴嘛?！?/br>
    “他不介意，我又有什么好回避的。”面對這位監(jiān)督人，右京禮貌的笑，笑容愈發(fā)接近自信和虛偽，“何況我們都是笑著能捅對方一刀的人?！?/br>
    “富酬在庭上的風格一向那么別具一格？”忍足還得聽下午的庭審。

    “不?！庇揖u頭。

    那種單方面的宣泄是進一步折磨自己。

    “不過我想他這么做，多少能不那么難過?！?/br>
    人也能通過折磨自己以獲得快慰。

    下午開庭，右京從另一角度展開，請了投行從業(yè)者作證，展開了大段關于股權代持、關聯(lián)交易和資金cao作之類的議題。

    “在獲得早見美惠著作權后，富酬暗中從各個個人歐洲賬戶轉移資產，盡數(shù)變現(xiàn)，大量囤積黃金，雖然具體金額總數(shù)不明，初步估計其積蓄的財富遠超其職業(yè)稅后應得薪金?！?/br>
    法官小錘敲得像木魚喚富酬回神。

    “個人財富與其合法收入極不平衡，我方申請對富酬進行財產公正，厘清非法收入來源?！?/br>
    富酬提供相關文件，書記官和會計當庭計算清點，涉案金額初步估計近百噸黃金。

    黃金是跨越時空的貨幣，日本黃金儲備尚且不足八百噸。

    庭審上所有人目光死死凝注在富酬身上。

    富酬以為自己上午說了那番話話以后以為不會有人更恨他，下午就有了那么多。

    結束庭審，右京在散場的旁聽人群中看到了七瀨。

    七瀨這段時間能喘口氣了，本想找富酬道謝，她抱著孩子，遇見了前同事兒玉。

    “最近還過得去嗎？”

    七瀨瘦了些，笑容卻精神飽滿。

    “日子怎么都能過下去的，實在難過的時候只要這樣抱著她就感覺一切都能忍受，雖然我最大的負擔就是這孩子，有負擔才有幸福嘛?！?/br>
    右京找到富酬，富酬頭頂禁煙標識，正把煙頭往干凈的臺階上捻。

    “股權穿透有阻礙，尚未厘清實際控制人是你，”右京說，“沒有確鑿證據(jù)，證監(jiān)會一時無法介入，但你要小心暗箭難防?！?/br>
    “知道了?！?/br>
    黑市今天下午新增了富酬的人頭懸賞，可能忍足反映的情況讓跡部耐心耗盡，想要速戰(zhàn)速決永除后患。

    “明天不上庭別再弄餅干和藥片吃?！庇揖┒冢耙路?/br>
    富酬無奈擺手：“我待不了幾天了，能將就過去?！?/br>
    “陽臺的盆栽不用澆水，你走后我會把它們接回我家。”

    “情侶分居嗎？”富酬吐槽。

    “看到冰箱上的貼士了吧，餓了就照我寫的把冰箱里留的飯熱一熱?！?/br>
    富酬捧著臉道：“我不是在意口腹之欲的人?！?/br>
    “你明天想吃什么？”

    “和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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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一本如此淺薄的書來說，不雅就是死亡。

    ——《紅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