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朝廷上有人又在提及東廠緹騎擾民的消息，連皇后都覺得司禮監(jiān)那幫太監(jiān)有時候難免目中無人。皇帝便有些不太高興，轉(zhuǎn)而聽得皇后建議。

    “皇上，這東廠如今頗成氣候，若是咱們不想個法子，早晚得出事?！被屎筝p嘆一聲，“這云重那頭只手遮天的，咱們?nèi)羰怯采o卸下來，怕是要出亂子?！?/br>
    皇帝揉著眉心，“那依皇后所見，該如何是好呢？”

    “皇上可聽過一句話嗎？”皇后笑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br>
    皇帝蹙眉望著她，眸光略顯深邃。

    “看樣子，皇上還是沒明白過來。”皇后輕嘆一聲，“臣妾這也是無奈之舉?。∧肽?，這云重一人獨大，東廠和司禮監(jiān)都在他手心里攥著，這也不是個事兒！若是咱們分了他的權(quán)，您說他會怎么做呢？”

    皇帝長長吐出一口氣，“皇后的意思是”

    “東廠畢竟在外頭，為皇上辦事?？蛇@司禮監(jiān)卻是在宮里的，若是宮里頭的事兒，皇上都不能了如指掌，那皇上的周全豈非存在莫大的隱患呢？”皇后面露擔(dān)慮，“皇上，您說是與不是啊？”

    皇帝一想，自己家里尚且不能了如指掌，那的確是很危險的。

    “依皇后的意思，何人堪以重任？”皇帝問。

    皇后搖頭，“這個臣妾可就不知道了，皇上理該派個身邊之人，忠心耿耿的能讓皇上放心便是。臣妾這后宮里頭都是宮娥，伺候皇上倒是綽綽有余，若說要替皇上分憂解勞，那著實是及不上的?！?/br>
    皇帝輕笑兩聲，“朕心中已有人選?！?/br>
    選的自然是穆百里，這少年人乖順而懂事，但身在后宮之人若說沒有半點心思，皇帝斷然是不相信的。這小太監(jiān)靈活得很，若是拿他去牽制東廠，讓司禮監(jiān)和東廠分開，自然是極好的選擇。

    “奴才遵旨。”穆百里磕頭行禮，“奴才必定為皇上好好辦事，不敢有絲毫的懈怠?！?/br>
    “那云重是個狠角色，有些時候能避免的盡量避免，他是先帝當(dāng)初委派之人，這權(quán)勢早就在昔年建立，是以朕有時候也拿他沒辦法?！被实蹌e有深意的叮囑。

    這言外之意是，若是云重要殺了穆百里，皇帝都未必能幫得上忙，所以穆百里得靠著自己方能在云公公的眼皮子底下活下來。

    在這宮里宮外，要活著本來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行差踏錯就是死無全尸。

    穆百里當(dāng)了司禮監(jiān)的秉筆，自然沒人會服氣，不過是個皇帝委任的小太監(jiān)罷了，這司禮監(jiān)比他資歷高入宮早的多得是。

    云公公雖然要了穆百里，可絲毫沒有插手之意，穆百里當(dāng)然知道這是自己必須過的一關(guān)考驗，他有條不紊的打理著司禮監(jiān)事宜，不知道的就親自去做親自去弄。

    久而久之，這份耐力倒是讓云公公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繼而生出幾分交接衣缽之心來。

    你要知道太監(jiān)沒有子嗣，也就意味著他們很可能沒人送終，是故他們才會不斷的接收義子，為的就是來日自己黃土白骨之后，有子送終，不至于到了黃泉地下連個上清香的人都沒有。

    第1021章 一去江湖遠(yuǎn)（3）

    穆百里活在云重和皇帝的夾縫之中，看上去風(fēng)平浪靜，實際上里頭有多少腥風(fēng)血雨，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對傅家一案的推波助瀾之后，穆百里這秉筆太監(jiān)終于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現(xiàn)在眾人跟前。

    他大刀闊斧，借著傅家一案誅連了不少人。

    就這樣，一步步的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威信和威嚴(yán)。這看似溫潤的少年人，也不過是雙十年華，卻手段凌厲，做事狠辣而老練。

    誰都相信這是云公公一手教的，都覺得他將來會是云公公最好的接班人。

    而穆百里呢？所有的功勞都推在了云公公的身上，自己只是個卑謙的小輩，僅此而已。

    一直以來，穆百里的所作所為都讓云重很滿意，唯有一件事，險些成了二人的決裂。

    朝廷上，東廠已經(jīng)威勢赫赫，可這江湖上難免有些人總要與朝廷作對。那些自命清高之人，總要尋東廠的麻煩，穆百里年紀(jì)輕輕從司禮監(jiān)秉筆做到了東廠的千戶，自然要更加賣命。

    東廠緹騎出行，左右回避。

    快馬出城，直奔城外。

    說是今兒江湖上有人在舉辦武林大會，要推薦出一人來殺了東廠這魔頭。云重對于這些江湖人自然很是不屑，他殺的人早就無法用數(shù)字來計算，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殺了多少人。

    東廠濫殺無辜也不是一日兩日，多少無辜之人死在東廠手里。仗著是皇帝的走狗，就對天下人棄如敝屣，斬殺無數(shù)。

    穆百里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自己一生的摯友。

    那一日的武林大會變成了屠宰場，鮮血和嘶喊聲混成一片，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其中有人武功極好，在死士提刀殺人的時候，那人奮不顧身的搶下了一個孩子。

    他抱著孩子，脊背上生生挨了一刀。

    孩子嗷嗷的大哭，穆百里的腦子里突然嗡的一聲炸開。他想起了自己年幼的弟弟，想起了王宮里的大火，在那大火之中弟弟是不是也這樣無助到了極點？

    敵軍攻城，那種畫面實在是太過慘烈，以至于讓人再也不敢回頭去看。

    這孩子是所有人推舉出來的武林盟主的孩子，所以這個孩子是不能留下來的。

    那人渾身是血的搶了一匹馬快速離去，穆百里翻身上馬急追，廝殺之音被快速的落在了后頭。那人終是體力不支從馬背上摔下來，而那孩子還死死的抱著馬脖子，馬匹還在飛奔。

    東廠緹騎自然不會放過那孩子，依舊緊追不舍。

    剩下那幾人是穆百里自己的心腹，在提刀的那一瞬，他制止了手底下的人。輕嘆一聲，穆百里俯身蹲下，“你叫什么名字？”

    他渾身是血的望著穆百里，冷哼一聲便沒了動靜。

    昏迷之前，他聽到穆百里說，“這人已經(jīng)死了，撤！”

    后來他清醒的時候，身處在農(nóng)莊里頭，四下早就沒了東廠緹騎。昏迷前的那一句話，他始終都記得。背上的傷已經(jīng)被處理過，農(nóng)夫說是一幫人把他送來的，留下了銀子和金瘡藥就走了。

    他四處打聽才知道那人是東廠千戶穆百里，是東廠魔頭云重最器重的義子。這是個閹人，雖然年輕但是下手狠辣無比，昔日的傅家一案也是被他推波助瀾所致，這東廠里頭出來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事實上這話，也是穆百里說的。

    放走一人，云公公又豈會不知，東廠帶出去那么多人，總有那么一兩個是云公公的眼線，用來監(jiān)視穆百里的。穆百里也知道自己這么做會被他知曉，但他并不打算隱瞞，越是隱瞞死得越快。

    那日，云公公策馬而上，居高臨下的俯瞰著他，“還記得臨走前，本座怎么告訴你的嗎？”

    穆百里跪在馬下，“義父說，雞犬不留。”

    “那你呢？”云重冷笑，“如今你的翅膀硬了，連本座的話都不放在心里了，打量著過幾日便是要造本座的反了是嗎？本座一步步的提拔你，沒想到最后還是養(yǎng)了一頭不中用的白眼狼！”

    馬鞭揮下來的時候，穆百里不偏不躲，血rou飛濺。

    要知道這云公公本來就內(nèi)力深厚，這一鞭子下來，常人根本耐不住。唯有穆百里始終跪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受著。

    夏日里的天氣，衣裳本就單薄，這會子更是打得渾身是血。

    他面色慘白，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跪在東廠門前，沒人敢?guī)退幚韨谝矝]人敢關(guān)心他的死活。這鞭子是東廠提督云公公打的，就算他把穆百里打死在東廠門前，也不會有人多說什么。

    奴才嘛打死也就罷了！

    穆百里一動不動的跪在東廠門前，夏日里的太陽可真夠毒啊，曬得他那些鞭痕火辣辣的刺痛，就如同凌遲一般。唇瓣開裂，他離死亡只有一口氣。

    抬頭望著滿是光暈的太陽，夏日里的毒辣太陽真是讓人無可忍受。

    午后時分，天可憐見的下了一場雷雨。

    他渾身被澆頭，鞭痕里進了水，疼得齜牙咧嘴，痛徹骨髓。他還是跪在那里，唯一慶幸的是一場雨水解了酷暑，讓他guntang的身子降溫了不少?？山禍氐耐瑫r，那一番寒徹骨髓的來襲，終是讓他暈死過去。

    閉上眼睛之前，他想著，不管你此前多少風(fēng)光榮耀，但凡做錯了一件事，你死了都不會有人給你收尸。你想要報仇，你就得活下去?？苫钕氯ト齻€字，在他身上卻比登天還難。

    你不想踩著別人的尸體，別人就得踩著你的尸體。這世道就是這樣殘忍，畢竟東廠的生存法則就是人吃人，你不吃人就會被人吃掉！

    最后還是云公公放了穆百里一把，因為朝廷上趙嵩和齊攸王等人都對東廠虎視眈眈，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自斷雙臂，穆百里雖然婦人之仁，但是婦人之仁有個好處，那就是容易生出軟肋來。

    軟肋就是把柄，就是穆百里逃不掉的魔咒。

    可云公公抵死都沒想到，這個命硬的少年人，在經(jīng)歷過多番生死大劫之后，他的心會變得比誰都狠比誰都硬。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趙嵩等人力諫說云重濫殺無辜，還將不少罪證都送到了皇帝的手里。

    第1022章 一去江湖遠(yuǎn)（4）

    皇帝當(dāng)然知道這些人想做什么，是想撤銷東廠，可東廠若是沒了那內(nèi)閣豈非一人獨大？兵權(quán)還握在這齊攸王和夏東樓的手里，朝政還在捏在趙嵩的手中，皇帝自己想要逍遙快活，又不能讓朝廷失衡，免得到時候合起伙來欺負(fù)自己。

    這可如何是好？

    思來想去，最后還好皇后給皇帝出了個主意，那就是讓人悄悄的殺了云重，權(quán)當(dāng)做是暴斃而亡。人死了，就是死無對證，這東廠也不會受到牽連。

    皇帝一拍大腿，這主意不錯。

    可又有些為難，這世上還有誰能悄無聲息的殺了云重這樣的高手呢？須知這老太監(jiān)一身童子功，真當(dāng)是無人可及。而且云重身邊高手如云，起居飲食都格外的主意，這要悄悄的殺人還真當(dāng)沒有這么容易。

    穆百里是親自請纓的，為了皇帝他愿意肝腦涂地，愿意赴湯蹈火。這年少之人最是靠近云重，若是讓他去殺人倒也有幾分把握。

    “奴才此去不管成敗都與皇上無關(guān)！”穆百里磕頭，“奴才愿意為皇上生死，若是奴才死了，請皇上好自保重，奴才再也不能為皇上分憂解勞?！?/br>
    皇帝感慨，“朕之大臣只知道一個個的上奏，只知道動動嘴皮子，真正能幫朕分憂解勞的又能有多少人呢？也唯有你”

    穆百里深吸一口，“奴才拜別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若是你真當(dāng)能殺了云重，朕會許你司禮監(jiān)首座之位，這東廠也將是你的?！被实塾H自承諾。

    穆百里一笑，“奴才不求榮華富貴，只求能替皇上把事兒辦好?！?/br>
    “好樣的?！被实凵跏菨M意，這少年人慣來卑謙恭謹(jǐn)，著實是塊好料子。

    事實上穆百里自己也沒有把握，他雖然是鬼宮弟子，這些年也的確在勤學(xué)苦練不曾荒廢過武功。骨子里有師父傳給的功力，但他不知道這云重的武功到底有多高。這些年他跟在云重身邊，卻很少見到他親自動手，是以敵在暗我在明。

    端著杯盞，穆百里緩緩進入了云公公的房間。

    云重這兩日偶感風(fēng)寒，身子有些不太舒服，所以一直在院子里靜養(yǎng)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見著穆百里進來，云重的眉眼微微一怔，然后又悄然隱去所有的神色。

    穆百里畢恭畢敬的行禮，“義父，該吃藥了?！?/br>
    “百里?！痹乒允悄且桓逼ばou不笑的神色，“這幾日本座一直病著，朝廷上可有什么動靜？”

    穆百里依舊保持著恭敬姿態(tài)，“回義父的話，朝廷上如今還是老樣子，趙嵩和夏東樓這些人最瞧不上咱么東廠的人，這些您都是知道的，所以”

    “聽說搜羅了不少有關(guān)東廠的罪證，樁樁件件都落在了本座的頭上?！痹乒似鹆怂幫?，這湯匙有意無意的攪動著湯藥，就是不肯送入口中。

    穆百里也不是傻子，當(dāng)然知道他這是什么意思。這老太監(jiān)活得很，對誰都有提防之心，是以他這一生從不輕易相信旁人。

    “縱然是有所證據(jù)又如何，只要皇上不下旨，義父仍是東廠提督仍是這執(zhí)掌生死之人?！蹦掳倮餃\笑的回應(yīng)，“所以義父不必?fù)?dān)心。”

    云公公輕嘆一聲，低眉望著這碗中的湯藥，“皇上自然不敢輕易下旨處死本座，就算罪證確鑿又能如何呢？東廠已經(jīng)建成規(guī)模，漸漸的成了氣候。所以皇上就算知道，也只能讓人悄悄的弄死本座便罷！”

    音落瞬間，云公公冷眼望著眼前的穆百里，“百里，你是個聰明之人，從本座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你就是那么與眾不同。知道嗎？在你身上，本座看到了自己的昔日影子?！?/br>
    “昔日本座也只是個小太監(jiān)，說起來也是跟你一樣任人欺辱，不過本座靠著自己的力量，終于一步步的把那些欺辱過本座的人都碎尸萬段了。走到今時今日，本座已經(jīng)回不了頭?！?/br>
    “穆百里，知道從你的眼睛里，本座看到了什么嗎？”

    穆百里行禮，“百里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