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宮女低頭想著心事，也有心避開馬上就要到來的血濺三尺的恐怖畫面。

    所以也就沒聽見各種驚呼以及之后的戛然而止。

    猛然安靜下來，點(diǎn)金有點(diǎn)悵然地想，果然還是那樣了么……

    嘆口氣，無奈地抬頭，做好了接下來面對沖擊畫面的準(zhǔn)備——

    肩膀卻被輕輕一拍，熟悉的聲音帶笑，響在耳側(cè)。

    “怎么了，嚇呆了？”

    點(diǎn)金霍然抬頭，然后真的被嚇呆了。

    對面，緋色衣裙的少女，笑靨深深，眼角彎彎。

    文臻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小宮女瞬間慘白的臉色。

    看樣子這兩位是知道什么呢。瞧那一臉“咋沒死？”的詫異。

    還好只是詫異，不是失望，不然只怕她這么菩薩心腸的人也要惡向膽邊生了。

    菩薩心腸的文臻同學(xué)笑瞇瞇再來一句，“怎么，很失望？”

    兩個小宮女慘白的臉色轉(zhuǎn)為慘綠，她才笑著轉(zhuǎn)身，看向?qū)γ娓用Ｈ坏膶m女護(hù)衛(wèi)們，以及那個瘋女。

    瘋女手中拿著一張紙，好奇地看來看去，還伸手不住地在紙上摸。

    剛才，就是這張紙，救了文臻一條命。

    她緊急中抬起袖子，袖子被抓破，袖子里一疊紙飄了出來。

    紙上是她畫的3d畫，小型的，折成了各種形狀，原本她是想著進(jìn)宮了，不管呆多久，多結(jié)善緣都是對的。聽說宮里娃娃很多，平日里鬧個不休，太監(jiān)宮女們很是受罪。她可不想一開始就被一群尊貴的小魔王給整治了，便準(zhǔn)備了一堆色彩鮮艷的3d畫，以前世那些著名動畫片角色為主角，必要的時候拿來逗趣哄人，但是好玩的東西沒必要一次性拿出來，所以今天給那些娃娃做了糖人，這些畫就留著沒動。

    剛才袖子一破，畫撲入那女子眼簾，是一張長鼻子豬妖佩奇從城堡中探頭的畫面，佩奇的長鼻子感覺像能戳到人臂膀上。

    那女子一眼看見，當(dāng)即停了手，現(xiàn)在抓著那張畫瞧個不停。

    文臻將其余畫收拾藏好，她不想被太多人看見自己的這個奇怪的技能。

    逃過一劫，她正準(zhǔn)備回去，不妨衣袖被那女子拉住，那女子忽然探頭過來，在她身上嗅來嗅去，眼睛越來越亮。

    文臻只覺得她眼神里忽然間閃得出奇，和先前有些迷亂的神情截然不同，漾著喜悅、興奮、疑惑、解脫般種種復(fù)雜情緒，文臻沒想過一個瘋子也能有這樣復(fù)雜的眼神，一時有些恍惚，隨即聽到她道：“阿巧，你來了！”

    阿巧是誰？

    這瘋子為什么會把她認(rèn)成另外一個人？

    瘋子卻已經(jīng)大聲道:“來，來。”不由分說將她拉進(jìn)了門。

    ……

    文臻在重華殿門前遇險(xiǎn)時，燕綏在皇帝的議事大殿前抄手看花。

    看了一會花，他忽然沒頭沒腦地道：“從曲花亭那里走，一般會去哪幾座宮殿？”

    他身后小太監(jiān)怔了一怔，隨即道：“可去風(fēng)荷館、寧蕪宮，重華殿……”

    他說到“重華殿”的時候燕綏眉頭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隨即轉(zhuǎn)身，沖著殿里喊，“父皇，皇帝不差餓兵這話聽過嗎？這都什么時辰了，可別讓三公心里罵你都不知道安排夜宵?！?/br>
    里頭靜了一靜，過了一會，傳來一個溫和的中年男聲，語氣頗有幾分無奈，“來人，傳膳?！?/br>
    “御廚房溫火膳十分精美?！毖嘟椀?，“最難得的是所有菜都一個味道?！?/br>
    里頭又靜了靜，隨即皇帝罵道：“就你事多！”

    ……

    那個瘋女子手勁奇大，文臻抗拒不得，只得一邊跟她走一邊對那倆小宮女道：“我隨這位齊……齊……”

    “齊云深?！悲偱雍鋈淮稹?/br>
    她口齒忽轉(zhuǎn)清晰，文臻一愣，看她一眼，月色下那女子形容邋遢，眼眸卻奇亮，灼灼如星如月，不知為何給她一種熟悉感。

    但她確認(rèn)之前沒見過這個人。

    又有人道：“這位是齊姑姑?！?/br>
    文臻又是一怔，剛才她明明聽見有人叫齊云深娘娘，看她身邊宮女護(hù)衛(wèi)的情形，也不像個普通宮女啊。

    她只得對點(diǎn)金抹銀揮揮手，那兩個丫頭正在心虛，忙不迭地回去稟報(bào)了。

    齊云深拽著她腳不點(diǎn)地的走，一路看見有些屋子亮著燈火，隱約還有木魚篤篤之聲，一直走到最里面一進(jìn)小院子，齊云深把門砰地一關(guān)，險(xiǎn)些砸了想要跟進(jìn)來的宮女一鼻子。

    文臻站定，打量屋內(nèi)，看這規(guī)制，也不像普通宮女屋子，齊云深此刻已經(jīng)沒了先前瘋勁，笑嘻嘻沖她一伸手，道：“別的呢？我看看?！?/br>
    文臻知道她要什么，只得把那一疊圖片都給她，齊云深樂呵呵看著，一邊看一邊咕噥：“阿巧如果看見，一定會喜歡……”等到最后一張看完，忽然把圖片一撒，大哭起來。

    文臻正在打量她，猛然被她一哭驚了一跳，生怕她犯了瘋勁兒，向后一退，那女子卻并無先前的暴戾，只嗚嗚咽咽地哭，音色凄切，于重梁畫廡間盤旋。

    “阿巧我的兒，你再也看不見啦……”

    “你那無情無義的爹，不要我們了啊……”

    “我等了你十九年，十九年啊……”

    她聲音粗嘎，哭起來卻音調(diào)幼細(xì)，宛如弱女，那一線細(xì)音顫顫巍巍拔高，聽得人心底發(fā)瘆，也似要被戳痛了一般。

    整個殿宇靜悄悄的，剛才的宮女護(hù)衛(wèi)念經(jīng)的人都一瞬間啞聲，所有人漠然沉靜，等待那個人多少年如一日的悲傷如水流過。

    文臻聽了半晌，竟也覺得悲從中來，鼻頭發(fā)酸，想起了那些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人和事，然后都在天地傾覆的那一瞬間，隔山隔海，甚或隔世。

    好一陣子她才回神，發(fā)現(xiàn)齊云深已經(jīng)不哭了，趴在桌子上似乎睡著了，只是人睡著了，屋子里卻不安靜，時不時有咕嚕咕嚕聲音傳來，文臻看看她的肚子，再掀開桌上的食盒看了看，菜已經(jīng)冷了，湯面上凝結(jié)了一層油。

    她想了想，憑著剛才驚鴻一瞥出了院子找了一陣，找到了重華殿的廚房，她先前雖然被拽著走，沒忘記觀察地形，當(dāng)時有一個屋子開著門，里頭有爐灶鍋碗，想必是用來熬藥熱菜燒水之用，一般不開火。

    廚房里自然沒有米面菜蔬，文臻生了火，將那冷飯下鍋加水重新燉燙飯，出去在那個有些荒廢雜亂的小花園里一陣尋找，果然找到了好些野菜。

    她找野菜的時候，那個先前來接食盒的宮女悄沒聲息地走了過來，看了一陣，才道：“這位女官，奴婢奉勸你一句，那位齊姑姑，你還是少用點(diǎn)心好?！?/br>
    文臻當(dāng)沒聽見她話語里暗含的諷刺之意，含笑道：“只是看著那位有點(diǎn)可憐……一餐飯不算什么的?！?/br>
    “你可憐，她可憐，這宮里何人不可憐？何況一個滿嘴謊言的瘋子，靠著上意恩旨茍延殘喘，已經(jīng)是幸事，有什么好可憐的？”

    “滿嘴謊言？”

    “看女官你心善，奴婢便多說幾句，本來這事也是宮中人人皆知。這位齊姑姑，曾經(jīng)救過太子殿下的命，并因此全家慘死。太子殿下感念其恩，將她接入東宮，聘為女官，打算照應(yīng)她一輩子，誰知道她受此打擊，竟然瘋了，在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什么是太子殿下殺她全家，還說太子對她始亂終棄，真是好笑，殿下何等人也？無緣無故殺個平民全家做甚？如果殺她全家，又怎么不斬草除根，還留她說瘋話敗壞聲譽(yù)？太子殿下一怒之下便想將她遠(yuǎn)遠(yuǎn)嫁了，誰知陰差陽錯之下，不知怎的她又沖撞了御弟永王殿下，這回更好，直接纏上了永王殿下，可誰不知道殿下最是清心寡欲一個人，這瘋婦滿嘴胡纏還不如處死。殿下被污蔑攀附，也沒生她的氣，還說她淪落至此，確實(shí)可憐，竟當(dāng)真為她求了側(cè)妃封號，也就是個封號，殿下就沒和她住一處過。殿下常云游天下，不在府中，后來便把她送到宮中，求皇嫂代為照顧。大抵這也是殿下自證清白之舉，怕留在府里萬一出什么事更說不清楚?！蹦菍m女淡淡道，“皇后娘娘覺得她既然和永王殿下只是掛名夫妻，稱王妃實(shí)在不大合體統(tǒng)，念著她對太子有恩，又封了她一個女官身份，所以叫娘娘也得，叫姑姑也得，說到底，就是個什么都不是的尷尬身份?！?/br>
    “原來如此，多謝jiejie解惑?！蔽恼閷λΤ鲆荒樀幕腥淮笪?，抱著一大包野菜站起身，見那宮女還擋著路，笑瞇瞇把手里東西又抬了抬。

    那宮女盯著這個一臉甜蜜卻油鹽不進(jìn)的家伙看了半晌，最終只能悻悻一轉(zhuǎn)身，掉頭而去。

    文臻自去廚房，她就喜歡這種地方，在這里，她才能靜心做事，將一切復(fù)雜繁瑣信息先丟開。

    作為一個廚子，文臻一向隨身帶著調(diào)料包，沒有太多配料，蒲公英和馬蘭頭便用開水燙過后加作料涼拌，魚湯加熱撇去浮油之后撒上新鮮的野蒜。

    說起來簡單，但是經(jīng)過文臻的手，那野菜綠瑩瑩白生生泛著晶亮的油光，鮮嫩得像摘了三春的精髓，燙飯不如粥粘稠香口，勝在米粒分明清爽純凈，能滌蕩掉肚腹內(nèi)過厚的油膩，魚湯原本的乳白色漸轉(zhuǎn)透明，深翠色的野蒜是點(diǎn)晴之筆，散發(fā)著自然生長之物獨(dú)有的濃烈香氣，似伸出無數(shù)小勾子，一勾便勾到了人胃里。

    原本一直沉沉睡著的齊云深，幾乎立即便醒了過來。

    醒來便看見面前的兩個小菜一湯一粥，眼睛立刻便亮了，二話不說拖過來開吃，一時滿屋子都是她唏哩呼嚕的吃喝之聲。

    文臻看她恢復(fù)了平靜，也沒打算多呆，起身要走，手腕忽然被齊云深抓住，這女人也不說話，也不讓她走，抓住她猶自吃得頭也不抬，文臻剛要說話，那女子忽然一抬手，文臻手腕一痛，一根針扎入腕間，隨即她便不能動了。

    “哎，齊姑姑，齊娘娘，齊jiejie！”文臻目瞪狗呆地看著齊云深，真不知道她是瘋還是沒瘋，怎么這就扎上了呢？，“你這是做什么？我好心剛給你做了飯，還送了畫，你老人家這是要恩將仇報(bào)？”

    “恩將仇報(bào)？恩將仇報(bào)……”齊云深卻好像自己被這四個字扎了一針，眼神頓時混亂起來，文臻一看不好，可不要真把她的間歇性瘋病給召出來，只好閉嘴，仔細(xì)感覺一下，身體雖然麻痹了，但是體內(nèi)卻仿佛被這一根針喚醒，剎那間血液翻騰，一線微熱的氣息從腳底直沖頭頂，沖得眼睛發(fā)花，文臻霍然睜大眼睛，覺得自己如果說原本能看見食物上的細(xì)灰，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看見灰里的細(xì)菌了。

    她的異能是微視，也就是能看見極其細(xì)微的物事，這原本便是一個雞肋的異能，不如君珂的透視實(shí)用，不如景橫波瞬移方便，更不如太史闌的復(fù)原酷炫，能看清微小物算個什么？看見各種灰塵更加沒有胃口好嗎？

    原本她還想著自由后發(fā)揮一下異能作用啥的，結(jié)果來東堂的第一天，就看見了滿大街的異能展示，個個都比她高端大氣上檔次，驚得她再也不敢打什么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

    后來到了聞家，乃至到了天京，這種遍地異能狗的情況卻又不見了，以至于她一度在想自己那晚是不是因?yàn)槌鮼碚У娇椿ㄑ哿?，但是不管異能在這里是不是遍地走，沒有必要她也輕易不想展露自己的特殊能力，她的微視當(dāng)年給她帶來了太多心理障礙，后來便在一位老研究員的指導(dǎo)之下，學(xué)會了平時收斂，不運(yùn)足目力，便和平常人無異。

    此刻她的微視能力卻在她沒有自主控制的情形下，忽然展現(xiàn)并更上層樓，而體內(nèi)的變化并不僅僅于此，頭腦越發(fā)清爽，耳聰目明，渾身舒泰，連身體都似乎輕健了幾分。

    齊云深看她神采奕奕模樣，古怪地笑了下，忽然將那針捻了一下。

    文臻忽然眼前一黑，剛才的分外清明透亮的世界瞬間變得暗沉，而體內(nèi)血液流動似乎在變緩，思維變慢，尖銳的疼痛從腑臟向身體四處輻射，轉(zhuǎn)眼間她便沉沉出了一身汗。

    這感覺原本還能忍受，但和剛才的舒暢對比，太過分明太過突兀因而令人分外難捱，而就在此時從天堂到地獄的間隔里，文臻忽然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一聲傳喚，仿佛穿破另一個世界而來。

    “陛下宣召尚宮局司膳女官聞?wù)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