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艾格尼絲輕輕嘆息,沒有接茬。 不需要一句話,他們默契地走向無人的側(cè)廊。 在從石柱探頭的宣講臺投下的陰影中,他穿過?重疊的斗篷,找到她的指掌。 “你的手真冷,”他說,以尖刻的低語在她謊言的外壁上戳出細(xì)細(xì)的洞孔,“你并不喜歡這種事。今天的慘劇你會記一輩子,這白?色的火海會在你的噩夢里一次次出現(xiàn)。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如愿以償?!?/br> 伊恩翠綠的雙眸像流動的寶石,因為她的話語掀起潮涌。 他一言不發(fā)地拉著她走進最近的一間祈禱室,關(guān)上門。 主城神殿的神官們一半在外維持結(jié)界,確?;鹧娌粫吧袷ブ兀硪话雱t在晚禱結(jié)束后退到了神殿內(nèi)側(cè)。 因此,祈禱室當(dāng)?然空無一人。 祈禱室的墻面并非實心,而是由大理石雕刻,鏤空為細(xì)細(xì)的窗格。平日里,如果有人從外經(jīng)過?,便能?大致看到里面的神龕、祈禱者和神官。 此刻,照得主城上空宛如白?日懸空的火光也一棱棱地滲進來,將?地磚拼出的祈禱詞割裂不成文。 “那?個你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實現(xiàn)的愿望是什么??”伊恩微笑?著問。 此情此景,這仿佛是向神官懺悔時的對答開場。 雖然半途而廢,伊恩也曾經(jīng)受過?神職者的教育。 艾格尼絲不躲不閃,筆直看著向他,靜默片刻做準(zhǔn)備。 深吸氣,深呼氣,重復(fù)數(shù)次,她強硬地?fù)荛_本能?合攏想要遮蔽的心靈壁障,緩緩?fù)鲁鲈谛闹性缫汛銦挸龅拇鸢福?/br> “我?想要無愧于??松R族姓的安穩(wěn)未來,而在那?個未來的愿景里,你在我?身邊。為此,我?不能?僅僅作?為艾格尼絲活下來,我?必須作?為科林西亞公爵夫人堅持到最后,不被俘獲,不拋棄還在死?守主城的人投降。多奇亞就無法挾持我?作?為交換更仁慈條款的籌碼。也只有那?樣,不論是亞倫,還是任何人都無法質(zhì)疑我?是個合格的主君,不得不給我?做主的自由?!?/br> 她無可奈何又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就好像只是把?這番話說出口,她的愿望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 伊恩渾如第二層肌膚般自然的笑?面剝落。 他面無表情,只是定定盯著她。但他的無表情也是最易懂的一種表情。 艾格尼絲看向神龕。神像仿佛投來譴責(zé)的注視。 她卻釋然而笑?,輕輕地說:“這完全是一腔私欲,不光彩,不理智,但為此我?愿意押上一切。” 如果她對伊恩這跨越幾千晝夜、兇惡而綿長的感情能?稱作?|愛,那?定然是千姿百態(tài)的愛之中,極為扭曲、極為瘋狂的一種。不是奉獻,不是犧牲,是理直氣壯的貪婪。 正因為她是這樣耽于審慎、羞懼直言渴望的人,她破格地愛另一個人的形式,也只能?是直白?且任性的索求。 所以,這樣就是她所能?說出的最接近愛的話語了。她想。 也就是眨一次眼的瞬息,伊恩拉近距離。 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和他的吐息一同擦過?臉頰。 與其說是擁抱,這姿態(tài)更像是他彎折那?面對大人物也挺得筆直的背脊,顫栗著,佝僂蜷縮起來,將?臉埋進她肩膀。 “我?--” 第二次嘗試,艾格尼絲聽清了第一個詞。 伊恩清晰地吞咽了一記。他下意識抓住她,不讓她在他說完前逃走。 跟隨在主語后的詞語終于從唇間落下。一個動詞,一個人稱代詞。 “--愛你?!?/br> 艾格尼絲忘了呼吸。 “我?愛你,”他完整地又說了一遍,屏息停頓,似乎在習(xí)慣發(fā)出這串音節(jié)的動作?,而后他繼續(xù)練習(xí),他軀體的重量、他感情的重荷壓一半給她,摸索著最合適的語氣,一遍遍地說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第110章 iv. 血紅的冬日掙脫地平線的束縛, 徐徐升起。 主城堡壘卻恍若陷入深眠。 燃燒了整整一夜的火焰逐漸熄滅,卻沒有?騰起黑煙,空氣中甚至缺乏燒焦的臭味。 創(chuàng)世之時大陸為火焰之海環(huán)繞,三女神在主父的指引下, 自智慧的艾奧之井中汲取源泉, 撲滅烈焰, 世界就此獲得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泉水因而成為諾恩信仰中生命的象征, 但灼燒一切的火焰既是毀滅, 也是清掃一切、孕育新世界的源頭。 布魯格斯堡中庭的烈火便如同?神話降世。 北風(fēng)呼嘯而過,揚起白色的塵埃,宛如無垢的雪花。 但那是被魔法火焰吞噬的生命留下的殘渣。 而對活著的人來說, 這場犧牲巨大?的圍城博弈只是堪堪將要分?出勝負(fù)。 布魯格斯守軍盤踞在北側(cè)--那里地勢最高,也聚集著主城最古老的、也是最重?要的建筑群, 包括北塔、主城神殿和鐘樓, 還有?軍械庫和糧倉。主廳、書房南塔樓等近幾代科林西亞主君日常頻繁活動的場所?其實都是之后逐步擴建的產(chǎn)物。 主城城門依舊大?開,但逃過一劫的多奇亞軍卻謹(jǐn)慎地盤踞在城下, 不敢貿(mào)然靠近。主城中的仆傭趁機從側(cè)門魚貫而出逃命。 直至午后,多奇亞軍中的大?小領(lǐng)主才?初步清點完麾下人員的傷亡狀況。 除了直屬阿方索本人的親衛(wèi)及時受命撤出, 率先沖進布魯格斯堡的包括多奇亞北征軍的先鋒精銳幾乎都折在了大?火中。 換而言之,這將成為兩支大?軍各自剩下的殘部之間的消耗戰(zhàn)。 南方又有?新變化:逃亡到索蘭諾的大?神官魯伯特病故。費迪南拋下和談, 試圖另立新領(lǐng)袖與梅茲大?圣堂對抗, 但索蘭諾神殿也對侯爵失去信心, 遣使者向梅茲示好。 意在催逼, 亞倫率領(lǐng)的大?軍再次發(fā)動進攻,索蘭諾眼見要失守。費迪南只得?重?新回到談判桌旁。但雙方在科林西亞與多奇亞此后的勢力范圍劃分?上?始終無法達成一致。 科林西亞軍無法一口氣徹底吞下多奇亞, 但多奇亞也無力繼續(xù)抵抗。南方戰(zhàn)線反而平靜下來,最激烈的戰(zhàn)場成了伊伯河畔和布魯格斯。南北科林西亞的援軍都在不斷聚集, 往主城趕。 而在北方的拼殺造成的創(chuàng)傷已然到無法輕易彌合,不分?出個勝負(fù),任何一方都無法氣平。其實此刻休戰(zhàn)協(xié)商的條件已然成熟,在布魯格斯的多奇亞軍即便將公爵夫人俘獲,也沒有?太?大?意義,最多只能將公爵夫人的安全作為籌碼換取自身的自由。相?比繼續(xù)死戰(zhàn),阿方索大?可以談條件在援軍趕到前退出,但無人提及這個選項。 廝殺與博弈從來不是只由理智的計算考量決定。 有?些?戰(zhàn)斗一旦開始,便無法中途休止。 日落時分?,布魯格斯守軍接到前方報告:出動的荷爾施泰因騎兵隊走不為人知的捷徑,比預(yù)計更快抵達伊伯河附近,稍作休整之后便趁暮色發(fā)動突襲,出奇不意地?fù)羝瓢湍坟惪说钠1种畮?,科林西亞援軍聞訊配合北壓,?dāng)即奪下了兩座過河的石橋。 援軍徹夜行軍,騎兵先遣隊最快將在次日抵達。 幾乎是同?時,多奇亞軍再次開始攻城。 這是最漫長、最黑暗的一夜。 多奇亞軍群情激憤,勢頭銳不可當(dāng)。布魯格斯守軍寡不敵眾,北塔樓最先淪陷,守軍退回環(huán)繞神殿的防衛(wèi)墻后。多奇亞軍當(dāng)即派遣弓箭手登上?塔頂,朝著神殿發(fā)動襲擊。神殿周圍布下的結(jié)界能防御法術(shù)攻擊,卻無法彈開夜色中降下的羽箭。 黑暗之中,部署在神殿后方的僅存的攻城器械投擲出油桶、石塊與符石火彈。 晚禱結(jié)束后,北塔著火。 午夜祈禱前,布魯格斯主城標(biāo)志性的兩座塔樓之一,在雷鳴般的巨響聲?中,轟然倒塌。 多奇亞軍就此失去好不容易奪下的高地,但環(huán)繞神殿的圍墻也被波及,崩塌了一部分?,防線出現(xiàn)?缺口。 守軍再度后退,在神殿周圍壘起碎石當(dāng)作最后的屏障,決意死守。 登上?神殿前必須通過的長臺階成為戰(zhàn)場。 一道墻后,神殿內(nèi)部四處躺著呻|吟的傷員和臉色灰白的死者。渡靈人不夠,聽完臨終懺悔的神官便同?時承擔(dān)起守夜的職責(zé),列隊在大?神壇前行走吟誦擺渡死者魂靈往彼岸的經(jīng)文。而另一邊,聆聽祈禱的坐席有?的被拆解搭成路障,有?的也成為燃料,神圣的穹頂下聚集的并非信眾,而是一堆又一堆武器和甲胄。 “您知道嗎?百年?之前,那時的科林西亞公爵查爾斯就是在這座神殿中被謀逆的家臣?xì)⒑Φ?。”首席神官說著看向神壇前的兩級大?理石臺階,“就在那里,查爾斯大?人在祈禱時,被叛徒從身后襲擊。查爾斯大?人的親信也成為受害者,躲進管風(fēng)琴內(nèi)的、藏在廊下的,都一個個被揪出來,在這神圣之地丟掉性命。教?導(dǎo)我的老師僥幸逃得?性命,但許多神官也被追兵殺害。”* 艾格尼絲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 她和這位大?人稱不上?相?熟。布魯格斯神殿影響力巨大?,她知道這位神官是如今神殿中為數(shù)不多的中立派,意見與藍(lán)血和革新兩大?陣營都有?出入,向來與海克瑟萊一族保持距離。也因此,此前科林西亞神殿內(nèi)部才?能勉強取得?平衡。但現(xiàn)?在,布魯格斯神殿默許在守城戰(zhàn)中投入魔法,等同?向革新派偏倚。對于這一決定,艾格尼絲其實都有?些?意外。 而在震天的殺聲?中,首席神官平靜的話語勾勒出的血腥沖突仿佛又要重?演。 看不出年?齡的神官笑?了笑?:“如果認(rèn)真計數(shù)阿雷西亞古往今來死在神前的主君,那數(shù)量肯定會令您驚訝。雖然這里是神圣之地,但從來不缺流血。今晚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br> 他將青金石念珠向前撥了一顆,拇指指腹摸索著珠子表面的邪眼紋飾,嘆息:“只不過沒想?到,我會成為見證這一切的人?!?/br> “在您……在神殿中人看來,這樣的頑抗是否有?意義?”艾格尼絲不禁問。 “即便公國內(nèi)部從最初就分?歧重?重?,但我想?,沒有?人會愿意見到主城和主君落到侵略者的手中。況且阿方索·特雷多似乎還沒完全喪失理智,并沒有?屠殺城中的居民,也容許主城中的仆役出降,留在這里的人都有?赴死的決意。作為科林西亞人,我也不例外?!?/br> “科林西亞的主君……”她哽了哽。 神官露出長輩般慈和又有?些?惆悵的微笑?:“您確實并不喜歡夸耀,但這兩年?……這七年?,一直看著您的人并不少。守軍并沒有?背叛您,將主城拱手讓出,這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不是么?” 首席神官也許原本也并不認(rèn)可她這從北境而來的新娘。但他現(xiàn)?在也選擇留下,甚至將座下神殿變成最后的堡壘。 艾格尼絲想?要道謝,但對方以眼神阻止她。 主君、封臣、神官是支撐阿雷西亞的三柱棟梁,各有?各的義務(wù)與權(quán)利。對于應(yīng)得?的,沒人會道謝。 就在這時,海恩里希疾步走來:“艾格尼絲女士,再過沒多久天就要亮了,敵眾我寡,那之后情勢只會更加兇險,以防萬一,請您立刻帶人登上?鐘樓避難。如果援軍有?任何消息,我和羅伯茲會立刻派人向您傳信?!?/br> 艾格尼絲點了點頭。 神官特蕾莎手中提著月石燈,在前帶路。艾格尼絲跟上?,伊恩提燈走在最后。 “您似乎遣走了身邊的所?有?女官和侍女。就連您的貼身侍女也不例外?!碧乩偕恼Z聲?在螺旋向上?的狹窄樓梯間回蕩。 “我更希望她們能活下去?!?/br> 特蕾莎回眸看了一眼,視線似乎越過艾格尼絲的肩膀,在伊恩身上?定了定。但她什么都沒說。 走到一半,三人停下來稍作休息。在這里,一抬頭就已經(jīng)可以看見每日宣告祈禱時間的巨鐘。從昨晚開始,它就沒有?再敲響過。已經(jīng)不需要警鐘,也不需要提醒禱告。廝殺與祈禱毫無間斷,同?時持續(xù)現(xiàn)?在。 目的地在巨鐘之上?的塔尖。 那是一間狹小的房間,平日里只有?敲鐘人會在歇息時暫時停留。因此只有?一把木椅,一個水罐。窗洞很大?,沒有?玻璃,沒有?護欄,往外跨一步便會從墜入黑夜。 “伊恩卿,如果下面事態(tài)有?變,會有?人通過精靈與您聯(lián)絡(luò)?!?/br> 伊恩點點頭。 特蕾莎走下兩級臺階,停住腳步:“今晚可能就是最后一夜了,希望我還能和您見面。” 艾格尼絲笑?了笑?:“這么多年?……特蕾莎,謝謝你的照拂?!?/br> 對方也莞爾,腳步聲?逐漸遠(yuǎn)去。姝雌 在星辰恍若觸手可及的高處,地上?的sao動便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而這里只有?黎明?前的黑夜。時不時地,火箭像燒紅的流星掠過低空。 艾格尼絲靠墻緩緩坐下。伊恩看了一眼空置的椅子,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也在她身旁坐下,而后熄滅了燈火。 有?很長一段時間,誰都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