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別說下去，我求你了?！卑衲峤z起身，“我該回去了?！?/br>
    菲利克斯疾步繞到她身前阻止。

    希爾達(dá)見狀立刻走近：“你想干什?么！”

    菲利克斯面色蒼白，立刻后退與?艾格尼絲拉開距離：“請您原諒……我只是……”

    “希爾達(dá)，沒事?，我再說幾句就走。”

    艾格尼絲等希爾達(dá)退回遠(yuǎn)處后，才再次打破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她想看向菲利克斯，最終被恐懼擊倒，她盯著地上搖曳的影子，抬不起頭來，只能以盡可能冷靜的口吻宣布：“這個(gè)話題到此為此，之后也不要?再提?！?/br>
    每說出一個(gè)詞，她就更?加痛恨自己的怯懦。

    出乎意?料，菲利克斯即答：“如果?這是您所?愿，我不會再提?！?/br>
    艾格尼絲怔然抬眸。

    菲利克斯眉眼舒展，笑容溫柔卻也苦澀，目光和聲音都因?為內(nèi)心動搖而如風(fēng)中的燭焰般顫動：“我不會強(qiáng)求您，我不能那么做?！?/br>
    一瞬間，艾格尼絲幾乎要?被襲來的歉疚壓垮。無法被一個(gè)人厭惡竟然也可以這般痛苦。

    為什?么他還能以不帶一絲怨恨的明亮眼神看過來？為什?么他還能笑？為什?么要?這么款待她，偏偏是她？

    艾格尼絲用話語和距離豎起的堅(jiān)固武裝開始龜裂。她想保持沉默，零落的詞句卻徑自自唇間逃逸：“為什?么？”

    菲利克斯困惑地瞪大眼睛。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不值得。因?為我是公爵夫人嗎？”

    菲利克斯全身僵硬，直愣愣看著她，仿佛她吐出的是陌生的北國語言。

    艾格尼絲捂住嘴。但吐出的話語無法收回，她只能用謊言接替真心話，傷害對方?的同時(shí)割傷自己。她深吸氣，努力?冷笑：“我和你原本就談不上十分熟悉。你迷戀的并不是我，只是鏡子里的幻象，清晨散去的夢，海浪帶來的浮沫……只是那樣的東西。只要?取走身份帶來的光環(huán)，你一定會失望?！?/br>
    “您憑什?么那么肯定？”菲利克斯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

    艾格尼絲答不上來。

    菲利克斯再次露出令人心痛的微笑：“為什?么您明知道不是那樣，卻還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您就這么厭惡我嗎？”

    “我－－”

    “如果?真是如此，為什?么您說出這樣的殘忍的話，看上去卻比我還要?痛苦？”

    艾格尼絲慌張地想要?尋找可以確認(rèn)自己表情的東西。菲利克斯不給她躲閃的機(jī)會，又前進(jìn)半步，繼續(xù)逼問她：“您又憑什?么那么肯定自己不值得被愛？一定要?有理由才能愛您嗎？”

    “愛”這個(gè)詞眼令艾格尼絲渾身發(fā)?顫。

    她想抗議，指責(zé)菲利克斯明明答應(yīng)擱置剛才的話題、卻立刻食言。但這在禁忌邊沿試探的話語又如此誘人，令她的心跳加速。她快速回想，而后感到不可思議：這竟然是第一次有人對她使用這個(gè)詞語。

    也就在同一刻，艾格尼絲意?識到，她竟然對這簡單的詞眼渴望已久。

    即便知道無法回應(yīng)，她還是不由自主因?為心愿成?真而歡喜鼓舞。她知道這樣的自己淺薄又卑鄙，但喜悅無法以冷冰冰的理性和道德判斷抑制。動人的話語猶如甜蜜的毒藥，入耳后隨著胸口的悸動向全身擴(kuò)散，令她唇舌麻痹，喪失命令對方?閉嘴的力?氣。

    菲利克斯的眉眼線條逐漸變得舒緩。他輕咳一聲，狡猾又靦腆地轉(zhuǎn)開視線，在艾格尼絲看來的時(shí)候，猛地再次調(diào)轉(zhuǎn)回目光與?她對視：“但是，如果?您非要?理由不可，我給您便是?！?/br>
    艾格尼絲掙扎著想要?抬手捂住耳朵，卻在菲利克斯的注視中動彈不得。

    宛如列舉理所?當(dāng)然的事?實(shí)，又像逐一介紹珍藏的寶物，他小心、溫柔且堅(jiān)定地說道：

    “我愛您的沉著冷靜、含而不露的聰慧和別扭的溫柔，但我同樣愛您的多疑、笨拙和天?真。從發(fā)?絲到對我視而不見的眼神，我可以一直舉例，直到您厭煩。但我也必須承認(rèn)，我唯一無法接受的是您過于?稀薄的自信心，因?為它阻礙您接受我愛您。”

    第027章 iii.

    菲利克斯的話語于艾格尼絲, 是?事到如今只會令人不知所措的奇跡。

    喜悅的暈眩被苦澀撕扯，正如孤鳥掠過的影子割裂正午陽光照耀下的雪原。

    曾經(jīng)?求而不得的東西－－真誠的話語，無保留的愛，接受她一切的寬容－－現(xiàn)在驟然由菲利克斯呈到面前, 艾格尼絲只覺得惘然。就好比在接受自己缺乏魔法天賦十多?年?后, 她突然獲得了施法?的能力；明知道應(yīng)當(dāng)為愿望得償開懷地?笑, 心底也確然生出喜悅, 她卻因?yàn)闊o法?更高興一些而感到遺憾。

    越熱切的渴望越缺乏耐心, 對遲到不寬容。

    思考的擺錘掙脫甘美的束縛，重新開始運(yùn)作。

    艾格尼絲不禁向自己發(fā)問，她如今是?否依然需要這些東西？

    誠實(shí)的答案為否。

    如果人?沒有愛就無法?呼吸、進(jìn)食、行走、思考, 那么她早該在青草地?下長眠。

    一旦懷抱這樣冷酷的念頭?，艾格尼絲就無法?繼續(xù)忍受菲利克斯的注視：面對他純?nèi)坏囊黄靡? 她竟然也只能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自我憎惡與懷疑的種子又一次悄然發(fā)芽, 剛才還令她顫抖的贊美瞬間變得蒼白?無力。

    菲利克斯眼?中的真的是?她、而非經(jīng)?美化的理想嗎？

    他是?否看?得見她內(nèi)心此刻赤|裸的猜忌？這才是?她的本能。

    如果連這點(diǎn)都看?透，他為什么還能笑著說出那樣的話？

    他……說的真的是?真心話嗎？

    “艾格尼絲女士, 請看?著我?！?/br>
    她一個(gè)激靈，懵懵地?順應(yīng)菲利克斯的話語抬頭?看?過?去。

    菲利克斯維持著與她的禮貌距離, 微笑著凝視她。他沒有到過?北國，眼?睛卻比寒涼夏日月下的湖面更澄澈, 每一縷光輝的皺褶都平靜得驚心動魄。

    于是?轉(zhuǎn)眼?間, 她的所有猜疑和自責(zé)都被波光帶走。她無法?不相信他, 也無法?不想去相信他。

    艾格尼絲在理智也被沖走前捂住臉, 肩膀抖得厲害。

    但?是?很快地?，她再次與菲利克斯對視, 乘著瘋狂的余韻一氣吐出絕不該出口的話語：“很久以前，我讀過?一首敘事詩。故事中的騎士與淑女相約私奔, 但?是?淑女害怕失去優(yōu)渥的生活、更不相信騎士會對她保持忠誠，于是?她失約了?！?/br>
    菲利克斯錯(cuò)愕地?盯著她，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開始復(fù)述詩歌。

    “多?年?過?后，淑女已經(jīng)?步入婚姻殿堂，而那位昔日的騎士卻在這時(shí)忽然現(xiàn)身。他因?yàn)樵馐苁缗淖迦?懲罰，喪失了持劍戰(zhàn)斗的能力。他回到淑女的身邊，不為奪回舊愛，只為復(fù)仇?！卑衲峤z看?著菲利克斯變幻的神色，知道她不必再說下去。

    “您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菲利克斯再次微笑起來，只是?，這一次是?看?著曾經(jīng)?映出夢中光景的水晶球碎裂的痛楚笑容。

    “我相信你，你剛才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對此我不抱懷疑?！?/br>
    菲利克斯聞言不禁揪住了胸口的衣襟，等待她說出一個(gè)“但?是?”做轉(zhuǎn)折。

    “但?是?正因如此，我才必須告訴你所有內(nèi)情。你的這份感情……也許只是?某些人?的手牌，你調(diào)查的每一步也很可能是?遵循著他打出的拍子跳舞。我不知道具體的細(xì)節(jié)，但?想必……他也不止一次鼓動你、幫助你接近我。這樣下去，最先受害的會是?你?！?/br>
    “我不介意被牽扯進(jìn)來?！狈评怂灌?/br>
    “但?我會受不了良心的譴責(zé)?！?/br>
    菲利克斯神情灰暗地?看?向旁側(cè)的地?面，冷不防問：“您所說的那首敘事詩的結(jié)局是?什么？”

    艾格尼絲一怔，隨即柔聲?應(yīng)答：“這是?某個(gè)無名?詩人?的未完之作。”

    “如果您是?詩人?，您想要書寫怎樣的結(jié)局？”

    “這首敘事詩最合理的結(jié)局大?約是?個(gè)悲劇。只要能利用?的都會利用?，即便將周圍的人?還有自己卷進(jìn)去也要讓背叛自己的戀人?后悔……最后一同毀滅。”

    菲利克斯硬邦邦地?回道：“這樣的結(jié)局？！我不能接受。我不喜歡悲劇?！?/br>
    他回頭?看?向艾格尼絲，眼?睛里的火苗再次燃燒起來：“由第三者……由故事中的配角介入，讓騎士與淑女和解后各自獲得新的愛情，這樣的結(jié)局不好嗎？”

    “你忘了淑女已經(jīng)?有丈夫。”

    菲利克斯慘然而笑：“即便如此，悲劇可以避免。只要騎士離開，不論他最后是?否釋懷……只要他離開，所有人?都無須走向最壞的結(jié)局?！?/br>
    艾格尼絲不答話。菲利克斯神情一凜，猶豫地?抿緊嘴唇，最終以不可置信的口氣追問：“還是?說……淑女難以忘情，心甘情愿接受報(bào)復(fù)，想要與騎士一同毀滅？”

    艾格尼絲哽了片刻，輕聲?說：“我不知道。”

    她看?著菲利克斯眼?中的亮光一點(diǎn)點(diǎn)地?黯淡，感覺自己緩慢扼殺了一顆愿意為她灑落光輝的星辰。暗星墜落的分量太沉，她快被壓得喘不過?氣?？刹粌H如此，對這個(gè)向她毫無防備張開懷抱的青年?，她必須亮出利刃，令他徹底對她絕望。她能想到的最傷人?的話語在舌尖多?停留一瞬間都是?煎熬。于是?，艾格尼絲的語聲?變得又低又快：

    “如果當(dāng)時(shí)是?你的話，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菲利克斯瞳仁收縮，仿佛迎面吃下沉重的劍擊。他全身晃了晃，倒退一步，慘白?著臉含糊不清地?說：“今天我……請容我先告辭?！?/br>
    艾格尼絲擠出一絲微笑，發(fā)不出聲?音。

    好不容易向前邁出的第一步仿佛喪失了意義。她回到了熟悉的灰暗世界，感到身體中所有的勇氣與生機(jī)都被平靜的絕望榨取抽空。

    她再次變得虛浮的神情刺痛了菲利克斯。他猛然重新拔步向前，拉住她的左手。

    艾格尼絲想要掙脫，菲利克斯卻握得更緊。他磕磕絆絆地?組織語言：“我只是?……剛才那些話讓我不知所措……但?我沒有放棄。所以您也……請您千萬不要放棄?！?/br>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艾格尼絲腦海中一片空白?。

    菲利克斯的神情再次驟變，他慌亂地?松開手，想再次伸手又止住，笨拙地?在原地?手足無措地?打轉(zhuǎn)：“請您別哭，我不想讓您流淚，您別哭了－－”

    艾格尼絲怔然抬手，手背上水跡斑駁。

    她為什么會哭？

    不知道，完全不明白?。就和她完全無法?理解菲利克斯卻依舊相信他一樣。

    艾格尼絲無法?忍受在人?前哭泣，立刻反手擦干眼?淚，清清嗓子佯作無事發(fā)生：“我必須走了。”

    菲利克斯沒有挽留。

    希爾達(dá)表現(xiàn)反常，一言不發(fā)地?等待艾格尼絲走過?去，而后扶著她離開花園。

    目送艾格尼絲和希爾達(dá)遠(yuǎn)去后，菲利克斯煩悶地?長聲?嘆息，來回踱了幾個(gè)來回之后，舉雙手將頭?發(fā)揉得一團(tuán)糟。他脫力地?在花架下落座，視線愣愣追著穿梭于草葉繁花間的蝴蝶，以至于沒有發(fā)現(xiàn)天空中快速聚攏的鉛灰色云朵。

    科林西亞的初夏驟雨驟晴。石板小徑上數(shù)個(gè)暈開的圓點(diǎn)迅速擴(kuò)散為水澤，頃刻之間，雨落如帶。等雨水從藤葉縫隙中灌下之時(shí)，周圍已籠罩在初夏驟雨激起的蒙蒙水汽之中。菲利克斯飛快抹了把臉，向城堡中奔去。

    一陣風(fēng)吹斜雨幕，澆濕花園中僅余殘?jiān)呐f城遺跡。伊恩離開正對花園入口的空窗口，背靠粗糲的石墻，抬頭?長長呼了一口氣。

    他沒有偷窺的癖好，卻還是?躲在老墻和它身披的藤蔓后，從頭?到尾看?了一場好戲。

    離得太遠(yuǎn)，他聽不清花架下的人?都說了些什么，但?僅從動作神情也能猜到一二：

    事情似乎正向著他期許的方向發(fā)展。

    雨水自濡濕的額發(fā)末梢滴落，伊恩眨眼?數(shù)次以免糊了視線，繼續(xù)瞇眼?凝視降下大?雨的這片天空。濕衣服裹住皮膚，一陣寒意竄過?背脊，他卻絲毫不想尋找別處避雨。

    某個(gè)最寒冷的早春夜后，他已經(jīng)?喪失了對寒意的畏懼。

    他甚至希望這場雨下得再大?一些，將他心頭?的迷惘沖刷干凈。

    加布麗爾遲早會按捺不住想要向他尋求更多?，伊恩對此早有準(zhǔn)備。但?她的催逼激起了不愉快的回憶，他不由自主說了些多?余的話。加布麗爾哭著跑開之后，他轉(zhuǎn)念又覺得挑撥她與艾格尼絲之間的關(guān)系不失為一步閑棋。也就在那時(shí)，他無意往花園入口那里看?了一眼?，正好瞧見加布麗爾將花束摔在艾格尼絲面前。

    這般甚至稱得上可愛的泄憤之舉竟然令艾格尼絲神色大?變。她面對他人?的厭惡時(shí)豎起的帶刺姿態(tài)是?如此熟悉，仿佛詛咒事件暫時(shí)落幕以來她身上的變化不過?是?錯(cuò)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