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理查沒有掩飾失望之色,飽含譴責之意而又難以理喻地緩慢搖頭。 這似乎還是理查第一次對她表露出不滿。艾格尼絲為了不讓自己露怯,強撐著沒有挪開視線。于是,先一步無法忍受別開臉的反而是理查。 在他說出什么怨言之前,艾格尼絲低低地補充:“如果你一定要我這么做……如果你命令我這么做的話,我無法拒絕。” 理查竟然因為她柔軟的話語顫抖了一下。艾格尼絲的言下之意:如果理查一定要達成這一目的,那么只有與她、與??松R一族撕破臉皮,徹底拋棄賢明寬和的形象,逼迫艾格尼絲就范。 艾格尼絲看著丈夫愕然的臉色,內心猛地涌上大笑的沖動。五年了,他還是一點都不了解她,根本不知道她其實這樣刻薄難相處。這么想著,她繼續(xù)溫和卻也冷淡地說:“但如果你想要的是由我主動收養(yǎng)那個人,抱歉,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擅自做出這種決定?!?/br> “也就是說,比起我的意愿,你更重視--” 艾格尼絲沒讓理查說完:“不?!?/br> 理查抿緊了唇線。他回想起與艾格尼絲初次見面時的事,那時她已經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 那是三月,初春的白鷹城到處積雪未銷,冰冷的日光白得刺目,只有道邊融雪潺潺流淌匯入尚未破冰的港口,宛如一條條勾勒道路的閃亮絲帶。潔凈、缺乏生氣,雪國之城給理查的第一印象與艾格尼絲相仿。關于??松R的傳聞太多,見到艾格尼絲真人的時候,理查其實松了口氣。 她看上去禮貌、溫順且文雅,似乎不難相處;而理查之前最擔憂的便是可能會娶回一個太強勢太有主見的??松R新娘。 那時理查就注意到,艾格尼絲缺乏她這個年紀的女性常有的活力和熱情。哪怕是由哥哥牽著過來引見未婚夫的時候,她也沒有表現(xiàn)出哪怕一絲的不安與好奇。她只是抬起灰藍色的眼睛看他,露出不知所措的微笑,毫無異議地接受他,然后垂下視線。那一瞬間,理查竟然疑心這女孩是否是由咒術驅動的精巧人偶。 也許是手足太過耀眼,艾格尼絲·??松R身上缺乏令人印象深刻的特點,更沒有強烈的意志。但不止如此,理查在白鷹城逗留的短短數(shù)日中,隱約察覺到自己的未婚妻在家中并不快樂。只有在談起科林西亞的風物時,她才十分感興趣,似乎對離開家鄉(xiāng)早已迫不及待。 婚后的生活印證了理查的這一揣測。艾格尼絲像是把什么負擔遙遙甩在了身后,表情逐漸生動起來。理查對此不能不產生些微的成就感,同時又對年輕的妻子有些憐憫。 懷著幾乎是補償?shù)男那?,他容許、甚至是縱容艾格尼絲享受城中騎士的仰慕。但他從沒有擔心過她會心思浮動、真的對他不忠。 因為艾格尼絲太聽話了。 她幾乎從不忤逆他,而且誰都看得出她一直竭力避免惹得他不悅。理查清楚這是妻子從家中帶來的舊習,而他沒有糾正她,反而利用著艾格尼絲的乖順,將她隔離在安樂的小小氣泡中,讓她當城堡中的女王。理查對此稍懷罪惡感,但他認為這對彼此而言都是最好的選擇。 而理查自以為對艾格尼絲的了解,卻在今晚分崩離析了。 他無法理解她為何會這樣堅定地拒絕妥協(xié)。 艾格尼絲從未表現(xiàn)出對家族的忠誠心,不如說,她對于??松R一族的動向這五年來完全漠不關心。如果不是家族對她而言比丈夫的看法更重要,那么是久居高位讓她對繼承權產生迷戀,因而對他的提案充滿抵觸心嗎?可如果只是為了維護利益,艾格尼絲的態(tài)度應該更強硬一些,畢竟她也說了,只要他命令她那么做,她無法拒絕。 理查試圖懷柔:“你也應該知道……即便有了繼承人,你依然會是布魯格斯的女主人,什么都不會改變。” 艾格尼絲微笑著搖頭:“我知道,我也相信你,理查,但是與這無關。” 越是無法理解,理查就感到加倍的煩躁。萬事皆有源頭,他試圖從記憶中搜尋艾格尼絲異常的先兆。據(jù)喬安她們所言,似乎從錦標賽之后,她失眠就愈發(fā)嚴重,不靠藥劑就會整夜無法入夢。 錦標賽……理查不知為何感到一絲不安。 “我不是做決定的那個人,”艾格尼絲復述已經陳述過的立場,認錯一般地低下頭,“我保證,我會遵從你和亞倫協(xié)商后的決定?!?/br> 理查長長吐了口氣,頭疼地捂住額頭,第一次在妻子面前敗退:“今晚先睡吧?!鳖D了頓,他緩和語氣:“我不該在你睡前談正事的,又要失眠了吧?” 艾格尼絲苦笑著搖頭:“不,反正一樣要喝藥。” 喬安此前為艾格尼絲溫好的安神藥劑早已冷透了,艾格尼絲去拿藍色玻璃杯,觸手冰冷,縮回五指。理查見狀,揚聲命人將藥劑再加熱一次,又囑咐說:“這次喝完就睡吧。不,我還是看著你喝完再回房,免得你又坐著不喝?!?/br> “那倒不用,我也該睡了?!?/br> 在這樣瑣碎的日常閑話中,兩人間的氣氛已經與往常別無二致,就好像剛才的對立不曾存在。但艾格尼絲和理查都清楚,彼此都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維持著“普通”的談笑。 艾格尼絲喝完藥后,兩人互道晚安,理查一如往?;刈约旱呐P室過夜。 鉆進被窩,艾格尼絲等待著睡意降臨。藥效起得很慢,她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剛才與理查的對峙,確認自己沒有錯。 哪怕不去考慮亞倫的意愿,選擇理查也只能維系她一時的安穩(wěn)生活,理查過世后,如果有繼承人會對她不利…… 艾格尼絲的思緒停滯了一拍,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踏足全然陌生的領域。成婚以來,她幾乎不考慮理查身故后的事。她故意不去想。這應當也是理查期許著她能站在他那邊的原因:雖然兩人的結合是純粹的政治婚姻,艾格尼絲在日常生活中卻從不帶著“總有一天等你死后我要如何如何”的態(tài)度,就仿佛理查須發(fā)未白,如同他不會死去,像是這樣的日子會永遠繼續(xù)。 但理查在一天天地衰老,他已經比許多人活得要久,喪鐘隨時可能會敲響。理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一點,艾格尼絲無法揣度他面對日益靠近的死亡的心緒,卻能諒解他的焦慮和急切,進而對丈夫稍感歉疚。 即便如此,艾格尼絲依然無法答應理查的請求。 這與亞倫、與??松R一族、乃至她的將來都無關。 正如理查為死的影子所追趕,她也被無法以理性闡釋的沖動鞭撻著。和睦的夫妻關系,乏味而珍貴的平淡生活,受人仰慕的光環(huán),這些東西艾格尼絲都可以舍棄。唯有婚禮上那沾著圣水的荊棘所播撒下的祝福,還有科林西亞公爵合法、唯一的妻子以及繼承人這一身份,她要緊緊抓住,無可理喻也好,執(zhí)拗也罷,她要沿著這條路走到最后。哪怕因此舍本逐末、空有名分也無妨。 如果不這么做,那么她在走到這一步的過程中所丟失的東西都失去了意義。 二十六年人生中唯一一次自己做出的重大決定,事到如今,她不能后悔,也不允許懊悔。 藥劑終于起效,艾格尼絲睡過去,立刻墮入熟悉的噩夢。 終于在透亮的晨光中醒來時,她不禁松了口氣,緩緩抱膝坐起身,睡眠不佳的后遺癥令她頭暈目眩。 “夫人,您醒了?”喬安敲了敲門,等了片刻才走入房中。女主人今天起得比平日要晚不少,卻精神萎靡,喬安明顯地遲疑了一下。 艾格尼絲一邊用手指草草梳著發(fā)尾,一邊問:“怎么了?” “加布麗爾女士剛剛似乎有事想找您……” 艾格尼絲揉著微微發(fā)脹的太陽xue:“什么事?” “她只說等您起身之后再來拜訪。” “我知道了。”艾格尼絲走過梳妝鏡時朝鏡中看,不覺用指腹擦了擦發(fā)青的下眼瞼。頓了片刻,她又吩咐:“今天晚些時候,等我從庇護所回來,讓藥劑師來一趟?!?/br> 簡似乎艾格尼絲的決定有微詞:“您臉色那么差,今天還是不要出門了?!?/br> “沒事,還不到那個地步。我和特蕾莎大人有約。” 簡和喬安交換了一個眼神,后者柔聲應道:“是。那么我先替您洗漱更衣。” 艾格尼絲堪堪整裝完畢,加布麗爾就再次下樓造訪。艾格尼絲蒼白的臉色顯然令加布麗爾有所顧慮,她在臥室門前踟躕片刻,無措地咬咬下唇:“能借用您一點時間嗎?” “今天是我去庇護所的日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與我同行,有什么事也可以在路上說?!?/br> 加布麗爾瞥了一眼喬安和簡,怯生生地頷首:“是。” 艾格尼絲見少女這急切不安的模樣,心中了然,便向貼身侍女道:“有加布麗爾陪著,你們就不用跟著了?!?/br> 加布麗爾感激地向艾格尼絲微笑了一下,臉頰又因被看破心思泛紅。 “那么走吧,我已經起遲了,不能讓特蕾莎大人久等。” 兩人挽著手臂,默默無言地步入城堡中庭。加布麗爾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人。艾格尼絲見狀不禁微笑,揶揄一句:“伊恩卿和其他騎士眼下大約都在城中巡邏。” 加布麗爾張口想要否認,隨即紅著臉順著話頭問道:“公爵他……有沒有對您透露些什么?” 提到丈夫,艾格尼絲不禁想要苦笑,卻生生按捺住:“我打探過他的口風,但他似乎不愿意吐露關于你婚事的看法。” 加布麗爾失望地垂下視線,等走出邊門才低聲問:“伊恩卿在白鷹城的時候……是個什么樣的人?” “和現(xiàn)在差不多,”艾格尼絲沉吟片刻,盡量自然地補充,“我和他接觸不多。似乎很受同齡人歡迎,聽哥哥說,他很愛惡作劇,不過,那時他的劍術倒不是特別出眾?!?/br> 加布麗爾對艾格尼絲語焉不詳?shù)膽痫@然不甚滿意。她飛快地瞟來一眼:“是嗎?我還以為……您和伊恩卿很熟悉呢?” 第015章 iv. “是嗎?伊恩畢竟在白鷹城逗留了兩年,我和他當然不陌生,但稱不上特別親密?!卑衲峤z露出困惑的微笑,轉而詢問,“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別在意的事?如果想得起來,我盡量說給你聽?!?/br> 加布麗爾咬著嘴唇猶豫片刻,垂著視線低語:“那么,在白鷹城的時候……他有沒有在意的女性呢……” 艾格尼絲陷入沉默。 黑發(fā)少女將無言解讀為驚愕,耳朵都紅透了,飛快地瞟了艾格尼絲一眼:“因為我聽說他在圣地時拒絕了絕佳的婚事,會不會是因為……他心有所屬,即便那么多年過去都難以忘懷?” 艾格尼絲輕笑出聲。 加布麗爾錯愕地瞪大眼。 “他可不是那種人,”話出口,艾格尼絲便有些后悔,于是編織起半真半假的謊話,“其實……我的長兄亞倫一直提醒我和meimei與伊恩保持距離?!?/br> “為什么……”加布麗爾似乎沒注意到艾格尼絲話語之間的停頓。 艾格尼絲垂眸:“由我來議論品評理查麾下的騎士不太妥當,但是,如果亞倫的判斷無誤,他不是歌謠里那種忠貞高潔的騎士,不會對什么人念念不忘。相反,他對待他人心意的態(tài)度十分輕挑。所以,加布麗爾--” “他不是這樣的人!”加布麗爾不等艾格尼絲說完,下意識為伊恩辯護。 艾格尼絲也沒堅持,只是笑笑。 加布麗爾多少有些動搖,半晌,小心翼翼地再次出聲:“所以……您反對?” “反對什么?”艾格尼絲失笑,“你的心意只有你能決定。既然你認定他不是那樣的人,那他就不是吧。” “不……”艾格尼絲的態(tài)度令加布麗爾迷惑不解,她端詳了公爵夫人片刻,“但是……不只是我的意愿的問題,我……很想知道理查是怎么想的。” “他堅決不透露口風,我也毫無辦法?!?/br> “但是,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您為我進言?哪怕只是旁敲側擊也好,告訴他我希望……”之后的話加布麗爾羞于啟齒,她羞赧地深深低下頭。 艾格尼絲片刻失語。她恍然發(fā)覺,昨晚竟然在這少女身上看見過去的自己也太過可笑。越是注視眼前的少女,艾格尼絲就越清楚,加布麗爾與她截然不同--加布麗爾懷著滿腔熱情,更有著敢于魯莽追逐心意的勇氣。艾格尼絲甚至能想見,她越是努力勸說加布麗爾打消這念頭,對方就會越執(zhí)著于證明自己的心意沒有錯。 但少女純粹的戀慕之心無法實現(xiàn)。 加布麗爾傾心的那個人正因為冷酷,才顯得迷人。他興趣轉移得太快,只會毫不在乎地踐踏他人的心意;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他甚至不會看第二眼。 “我盡量試試。”艾格尼絲最終給出謹慎的答復。 這么一個曖昧不清的承諾已然足夠令加布麗爾開顏,她的笑容燦爛得刺目:“謝謝您。” 艾格尼絲轉開視線。 說不定這笑顏真的能打動伊恩,讓他獲得求而不得的安穩(wěn)。那樣也是好事……當然是好事。她沒允許自己在這自虐的想法上逗留很久,而是隨口問:“能告訴我,為什么是伊恩卿嗎?” 加布麗爾將垂落的一縷頭發(fā)別到耳后,羞怯只是一瞬,她隨即大方地坦陳心跡:“錦標賽那時……他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弱點,卻絲毫不在意。明明有那樣艱辛的過去,卻能把再痛苦的事當做玩笑話說出來,這讓我覺得他非常厲害……也非常讓人心痛?!?/br> “所以,你最初是同情--”艾格尼絲突兀地收聲,搖搖頭,“不,當我沒說?!?/br> “我知道您想說什么。嬤嬤也教育我,讓我不能把同情心和愛慕心混為一談??墒恰姓l能分清哪里是同情的末尾,哪里又是愛慕的開端呢?我只知道,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的視線已經離不開他了?!?/br> 艾格尼絲內心震動,半晌無言以對。 她從來沒有這么想過,或者說,她沒能這么想過。哪里是開端、哪里是關鍵的轉折,開端引導出過程也決定結果,她只能這么思考,試圖捋順并剖開情感的荊棘,梳理出足以令自己的信服的脈絡。 加布麗爾似乎對艾格尼絲的反應感到滿意。 有一瞬,艾格尼絲甚至懷疑,對方是故意做出這番告白,讓她不好與伊恩太過親近。 “那么……您為什么要問我這件事?”加布麗爾驟然反問。 艾格尼絲慢了一拍才回答:“也許是我對伊恩卿抱有偏見,但在我看來,菲利克斯卿可能是更好的人選?!?/br> 加布麗爾會意地微笑,口氣意味深長:“也許在您看來的確如此……” 雖然知道對方有所誤會,艾格尼絲卻不知從何辯解。這種事只會越抹越黑,她索性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