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能為您效忠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榮幸。” 自然而然地,原本因伊恩的出格發(fā)言而手足無措的騎士們加入了對話。理查一邊談笑風生,一邊率領(lǐng)眾人向宣誓儀式所在的主廳行去。 今日原本就是公爵出風頭的舞臺,艾格尼絲便識趣地讓到一側(cè)。有幾名騎士雖然想向她搭話,但一想到他們目前還不是理查公爵真正的附庸,便將話語暫時收在熱切而靦腆的注視中。 只有伊恩坦然自若地放慢步調(diào),不著痕跡地落到了人群最后端,與公爵夫人并肩。 “艾格尼絲,”他惡意停頓片刻,才補上合宜的稱謂,“艾格尼絲女士?!?/br> 艾格尼絲猶豫著是否要對伊恩用敬語,回避對視:“你……您既然要來布魯格斯,怎么事先不告訴我一聲?” “不必對我這么客氣,我依然只是個沒封地的普通騎士罷了?!币炼鞯脑捳Z中含著柔軟的刺,悵悵的嘆息也假得刻意,“而您……已經(jīng)與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br> 艾格尼絲沒答話。 沉默無法封死伊恩的話頭。他渾不在意地微笑著,自顧自說下去:“那么,剛剛那個問題……我很想知道您的答案?!?/br> 她是否為他哭泣過? 艾格尼絲即答:“沒有?!?/br> 伊恩沒料到她會這么直白,本能地輕笑出聲,以向理查抱怨時一模一樣的委屈口氣哀嘆:“您真冷漠?!?/br> “海克瑟萊一族冷血的名聲在外,我的行事當然得配得上姓氏,不是嗎?”艾格尼絲不想在人前與伊恩多糾纏,故意問得刁鉆。 伊恩卻只瞇了瞇貓樣的綠色眼睛,理所當然地拋出下一個問題:“那么,這么多年來……您有沒有想過我的事?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伊恩的音量不低,幸而理查與走在最前的騎士們正因為什么哄笑,艾格尼絲與伊恩又與人群稍拉開了距離,才不致于讓其他人聽到他這逾矩的問話。 艾格尼絲緩緩側(cè)目,第一次認真地與伊恩對視。 靜止了十年時間會就此重新開始走動--無法否認,她有那么一瞬,心懷這樣的期望。 但如此戲劇化的時刻沒有到來。 十年很長,卻什么都沒來得及改變。 伊恩的外貌并非全無變化,他的身量比以前更長,可艾格尼絲也拔高了,抬頭看清他所需要花費的氣力似乎都與十年前并無差別。她很難在他身上找到陌生的地方,他也一樣。也因此,一開口,他們就輕而易舉地墜入熟悉的文字游戲里:很久很久以前,兩人第一次搭上話時,互相投擲的也是這樣原地繞彎的話語。 況且,伊恩的恨意還是簇新的,艾格尼絲依然陷在同一片倦怠里。 他們別離又重逢,中間經(jīng)過三千余個日夜,再次眼神交匯時,那漫長的空白仿佛不存在。此刻的對峙只不過是十年前,那個伊恩不告而別的早晨的后續(xù)。 “我經(jīng)常記起你的事,”艾格尼絲彎唇,她知道自己不擅長假笑,但無所謂,“在噩夢里?!?/br> 伊恩猶如被夸獎的少年,說著笑彎了眉眼:“三女神保佑,至少您沒把我忘得干干凈凈。在圣地的時候,我可沒少想起還在白鷹城時的事……” “圣地……”這空泛的地名滑過艾格尼絲舌歡迎加入txt裙幺污兒二漆霧二吧椅,追錦江連載文rou文尖時,她被猛然涌上心頭的怯懦之情打敗,突兀地直視前方,“圣地怎么樣?” “對我這樣無望繼承家業(yè)的次子來說,當然是理想的淘金地?!币炼骺聪驊覓煸谥鲝d門外的嶄新地圖掛毯,以目光丈量他返回阿雷西亞行過的距離,自嘲地搖頭,“地圖真是個好東西,不看都不知道圣地有那么遠……” 靠近主廳,人群步調(diào)漸緩,與艾格尼絲兩人的距離縮短,走在前面的一名騎士似乎與伊恩相熟,便回身插話:“既然都走了那么遠,甚至立了功有機會在圣地成家立業(yè),你為什么還要千里迢迢地回來?” 這位騎士個子比伊恩還高,蜜糖色的卷發(fā)亂蓬蓬的,眼下的雀斑令他看上去比實際還要年輕幾歲。他與艾格尼絲視線相碰,明亮的藍眼睛里浮上靦腆的笑意,卻沒立刻躲閃,而是大大方方欣賞了她片刻才別開視線。 這青年與伊恩明明外貌迥異,兩人站在一處時,給人的感覺竟然如兄弟般相似。 伊恩在這位同伴面前頗為放松,看向艾格尼絲,促狹地眨眼:“您要不要猜一猜?” 艾格尼絲對這邀約置若罔聞,轉(zhuǎn)向另一人:“你是……菲利克斯卿吧?” 對方立刻正色欠身:“正是,在下菲利克斯·勞倫佐,碰巧與伊恩卿同路自提洛爾前來?!?/br> “歡迎,”艾格尼絲有些感激菲利克斯;有賴他搭話,她終于能把公爵夫人的架子一點點拾起重新搭好,“理查和我都十分期待二位日后的表現(xiàn)?!?/br> “是!”菲利克斯利落應(yīng)答。 不止是新來的騎士們,理查麾下的舊人們也已然匯聚在正廳門前。 理查回身看向艾格尼絲,人群便分出一條路來。伊恩自然而然地匯入人群,反而是菲利克斯慢了半拍,更為顯眼。 宣誓儀式向來由領(lǐng)主夫婦打頭陣,理查向艾格尼絲伸手,她便走過去,每走一步,腦海中便多涂抹上一塊空白。 理查·拉繆的雙親都出身諸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古老名門,布魯格斯城中的各類正式儀式便格外復(fù)雜。艾格尼絲剛嫁來時,也曾經(jīng)為繁文縟節(jié)所苦。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作為公爵夫人履行職責之時,什么都不想會輕松很多。 再冗長的儀式,只要放棄思考,任由身體遵循規(guī)則行動,也就像是片刻間結(jié)束的事。這是艾格尼絲不需要任何道具就能釋放的魔法。 每年春季例行的新騎士宣誓式也不例外。 號角吹響,騎士們列隊,面向主座單膝跪下。 布魯格斯城的首席神官緩緩踱步,將荊棘枝條上的圣水撒到騎士們頭頂。驅(qū)邪過后,騎士起身,前進半步再次在公爵座前半跪。每個人都謙卑地垂頭,依次重復(fù)相同的誓言: “以三女神之名起誓,遵循主父的引導,” “我將對您忠實坦誠,” “我將愛您所愛之物,回避您所回避之物。只要您容留我在身側(cè),踐行我臣服于您座下之時的約定,不論是意志或行動,亦或是言辭或舉止,我都絕不會惹您不悅。” 每聆聽完一人的誓詞,理查便會從妻子手中接過一柄佩劍--那是騎士們在進城前上交的武器,象征忠誠與臣服。每一柄劍都由侍官擦拭,再經(jīng)領(lǐng)主夫人之手,劍與劍主人至此皆成為附庸。 理查以劍身在騎士雙肩各輕輕敲擊一次: “除此兩擊之外,切勿令他人之劍近身。自今日始,務(wù)必銘記我等交換的誓言、汝身負的世系與責任,成為一位好騎士。” 伊恩雙手接過佩劍,規(guī)矩地以劍身支地,雙手合攏包住劍柄。 理查俯身,以手掌包裹騎士握劍的雙手,口吐領(lǐng)主的誓言:“在此我接受你向我宣誓的忠誠,我將踐行約定,不無故驅(qū)逐你,承擔主君應(yīng)有的責任?!?/br> “以三女神之名起誓,遵循主父的引導,我將……” 下一位騎士立刻開始宣誓。伊恩悄然抬眸,艾格尼絲幾乎就站在他面前,他卻差點認不出她。當然,只是差一點。即便這樣陌生的艾格尼絲他其實也是熟悉的。 每當獻身于某個身份,艾格尼絲便會暫時地放棄自我。這聽上去艱難且不可思議,但艾格尼絲就是能輕而易舉地做到。 縱然她全身無一處不符合公爵夫人在眼下場合應(yīng)有的表現(xiàn),但不論是美麗還是端莊,都不寫著艾格尼絲這個名字。她不笑時微微下壓的唇被描得艷麗,本就蒼白的北國人發(fā)膚便顯得幾近透明。 與其說是艾格尼絲身著華服,更像是盛氣凌人的裙袍以她為架。哪怕她此刻突然如晨霧般消散,這身貴婦的華服說不準也能獨自完美地執(zhí)行儀式。 理查從艾格尼絲手中接過又一柄劍,她就勢微微側(cè)身,合時宜地看向接受誓言的騎士。但伊恩知道,她什么都沒看見,甚至看不見就在正前方的他。 再下一位騎士宣誓。 艾格尼絲跟隨理查邁開步子,裙裾在伊恩眼前拖曳而過。柔軟的麻紗與絲綢如流水,令人本能地想抓住,卻也明白抓不住。 科林西亞公爵與公爵夫人一前一后地向隊列的盡頭走,直到最后一人宣誓結(jié)束,才齊齊轉(zhuǎn)身,回到主座,接受觀禮眾人的喝彩。 幾乎是立刻,仆役們將挨墻擺放的長桌推到大廳正中,一鼓作氣揭開覆蓋其上的麻布:“三、二、一!” 星塵般的細碎光輝頃刻間揚起又灑落,原本空無一物的桌面上突然擺滿了美酒佳肴。 新到謁的騎士們面面相覷,而后眼神發(fā)亮地歡呼: 這是魔法!不愧是與白鷹城互為姻親的理查公爵! 不知從哪鉆出來的樂手也開始撥弦奏樂。艾格尼絲像是被曲聲喚醒,緩緩眨眼。 魔法的時間結(jié)束了。 她與理查坐在長桌上首,賓客也盡皆入座。艾格尼絲環(huán)視四周,任由鼎沸的人聲滲進身體,令意識一點點地復(fù)蘇。 理查對伊恩青睞有加。伊恩坐在次席,與她隔了輕而易舉可以踢到彼此的距離。菲利克斯坐在伊恩身邊,而這兩名新人的正對首席神官與衛(wèi)隊長。 衛(wèi)隊長是理查的心腹,正和伊恩、菲利克斯談?wù)撝鴳?zhàn)馬的優(yōu)劣。 艾格尼絲安靜地飲酒,傾聽其余人談笑。甚是矛盾的是,時至今日,她依然不習慣當這類宴會的主角,便向來寡言。 伊恩儼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沒過一會兒,話題就又轉(zhuǎn)到他身上。 首席神官瞇著渾濁的眼睛,笑瞇瞇地問:“你看起來還很年輕,卻已經(jīng)自圣地征戰(zhàn)歸來,遠征時你才幾歲?” “十七歲?!?/br> 理查看向艾格尼絲,半是打趣地問:“伯爵居然舍得讓伊恩卿那么早離開白鷹城?” 艾格尼絲彎唇,沒立刻作答。 伊恩坦然剖白:“路德維希大人對我很好,是我不告而別。” 此話一出,賓客們雖然依然在三三兩兩地交談,卻都悄然將注意力轉(zhuǎn)到長桌上首。 理查饒有興致地追問:“哦?這又是為什么?” 伊恩面帶無害的微笑,毫無猶疑地答道:“當然是因為我在白鷹城待不下去了。” 第004章 i. 長桌上片刻寂靜。 艾格尼絲表情是空白的。她都不明白這一刻,她是恐懼多一些,還是覺得有趣多一些。 伊恩笑出聲,狡黠地一偏頭:“抱歉,開了個玩笑。不過,也不盡然是玩笑話,誰讓??松R的亞倫大人那么出色?只要他在,其他人都成了陪襯,而我……又有那么一點小小的野心,只能盡早另尋出路?!?/br> 這么說著,他轉(zhuǎn)向艾格尼絲,煞有其事地向她征求意見:“我們的兄長大人就是那樣的人,不是嗎,艾格尼絲女士?” 不知怎么,艾格尼絲竟然有些失望。 如果伊恩真的在這樣的場合下,將他們之間有過的關(guān)系挑明,事態(tài)又會如何?理查又會怎么圓場?還是說,持續(xù)了五年的安穩(wěn)生活會就此毀滅? 正如人群喜愛圍觀災(zāi)害現(xiàn)場、迷戀悲劇戲劇性的展開,她對幾乎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災(zāi)難懷有事不關(guān)己的冷酷的好奇心。 艾格尼絲便勇敢地迎上伊恩的視線,順著話題自嘲:“不止是亞倫,眾所周知,我的jiejie和meimei也極為出挑。偶爾,我也會覺得,像我這樣一無是處的人在白鷹城實在待不下去了……” 理查按住她的手背,佯作肅容:“可別那么貶低自己,布魯格斯的女王陛下?!?/br> “謝謝,理查,”艾格尼絲含笑與丈夫?qū)σ?,“能嫁來這里,是我的幸運?!?/br> 理查捏了捏她的手指,搖著頭嘆氣:“別在人前這么說話,害我個老頭子怪不好意思的?!?/br> 艾格尼絲與其他人一起微笑。理查隨之收手,與首席神官繼續(xù)談?wù)撛渑c各學派評注的區(qū)別,餐桌上的話題便繞開這艱深的神學堡壘,向別處流去。 “艾格尼絲女士,” 她循聲看去,愣了愣。沒想到菲利克斯會隔了伊恩,主動和她搭話。 “聽說荷爾施泰因天氣極為寒冷,如果不使用符石,冬天連大門可能都會被凍住。我在南方長大,實在有些難以想象那樣的場景……”菲利克斯抱臂打了個哆嗦,上身朝著艾格尼絲的方向傾,“不過對您來說,南方的夏天也很難熬吧?” 煞有其事地向主君夫人搭話,談的卻是社交場合最泛用的天氣,菲利克斯的言談舉止散發(fā)著教養(yǎng)良好的貴族子弟天真又迷人的風度。他對人幾乎不設(shè)防,也沒有防備的打算,因此不管是誰都能輕松地和他聊下去。 艾格尼絲拈起果盤中一枚甜杏,在指尖把玩著應(yīng)答:“科林西亞的夏天一年最多只有那么十天稱得上炎熱,還能忍受?!?/br> 熟透的果實幾乎要被柔軟果rou撐破,只是這么輕輕揉捻,艾格尼絲的指尖便劃開表皮,甘甜的汁水立刻滲出,染黃了她的指甲,一滴滴地往虎口掌心淌。艾格尼絲手小,指節(jié)微微圓潤,顯得養(yǎng)尊處優(yōu),從衣袖花邊里探出的手腕卻皮包骨頭,纖細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