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砵仔糕
如若讓黎一鳴聽見這個問題從江敏霞口中出,他會感到驚訝。黎一鳴曾經(jīng)說過,江敏霞對他的教育很緊很古板,然而,黎楚怡還真沒有領(lǐng)教過。 黎楚怡眼中的江敏霞是和藹的,不曾想她以前住軍區(qū)大院,年輕的時候很搏命,生活極其自律,閨女家家手巧心細在服裝廠做出名頭,很快得到賞識,后來嫁的軍人,家教從嚴。中晚年之時,丈夫去世,兒子又到香港扎根。 她一人守著間祖屋,心底里想要細路仔多多回來探望她,卻又覺得自己老不中用惹人煩。 許多顧忌始終如一捧細沙,再緊握反而更容易流失。 她想明白了,活到這把年紀,已經(jīng)為這頭家辛苦cao勞大半輩子,一家人都有出息了,何況九十年代末退休,又是軍人家屬,晚年無憂,為何不求淡然安樂? 江敏霞終于釋然,時不時一個人拄拐杖下樓,坐在掛滿鳥籠的樹下同叁姑六婆聊閑話,無外乎今日你媳婦在美國過得如何,他日我兒子從香港回來又送何禮,屆時還不忘提一句孫輩的功績,能讀大學已是驕傲之舉。 身心等閑,春秋更替,在黎楚怡花季之年,江敏霞早成她的豁達阿嫲,而不是嚴格老媽子。 陳年舊事隨香灰一落,融進渺渺塵埃之中,一陣香味愈演愈濃,黎楚怡循著味道放低視線,圓潤綠翡翠,估摸又是從哪座神仙寺廟淘回來的物件。 “手鐲很好看?!?/br> 江敏霞舒心一笑:“還有一盒,不如送你?!?/br> 黎楚怡搖頭婉拒:“我還小,不太襯,阿嫲自己留著或送別人吧。” “那就依楚楚的?!?/br> “阿嫲還能依楚楚一件事嗎。”黎楚怡清脆的嗓音越過在空氣中漂浮的爐香,傳到江敏霞的耳邊,細細甜甜的。 江敏霞輕撫兩下比她年輕許多的手背,拉著她不放:“同拍拖有關(guān)?” 黎楚怡再次搖著頭:“不是?!?/br> “我只有你一個乖孫,其實你想要什么我都會盡我所能關(guān)照到位?!?/br> “我想要阿嫲不那么cao心我,當然了,你封我利是我很開心?!?/br> 江敏霞在這方面依然有自己想法,“你什么脾性我很清楚,我對你的cao心不多,就是怕你在香港不夠錢用,你說你還要邊讀書邊兼職,聽得我都難受。” 黎楚怡笑得嘴角彎起弧度,“真的還好,換我們年輕人的話講,parttime parttime,而且我也不是經(jīng)常去,讀書拍拖已經(jīng)很花時間?!?/br> “那你讀中學的時候就開始拍拖了?” 黎楚怡有些猶豫,然后回答:“不久前吧?!?/br> 江敏霞看她眼神,“放開來講,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jīng)出社會了,那時在服裝廠工作,下班后到舞廳放松,還被很多公子哥追求。” 黎楚怡哇一聲,難以置信的口吻:“看不出來?!?/br> “怎么看不出來,”江敏霞一談起自己的風光偉績就眉開眼笑,“我們那個年代做服裝的都有眼光,把自己執(zhí)得干凈漂亮,挑對象就像選布料和款式,不能委曲求全。” 確實,神牌上印有阿爺?shù)南嗥?,眼光和要求都極高,就連孩子出生,教育方法也不能委曲求全。 江敏霞有講黎一鳴小時候的故事,黎楚怡無法想象自己老豆被藤條抽的模樣,也不能將藤條抽人的舉止和眼前老人對上號。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稀奇稀奇。 江敏霞沉浸在懷舊思緒中:“哎……講到你老豆……” 剛好,秦媛圍著圍裙捧一碟糕點,側(cè)過電視機,擺放在陳滿水果的籃筐旁邊。 黎楚怡抬頭看,是椰汁西米缽仔糕,她忽而跟著秦媛進廚房拿一個簽子,折回來趴到桌前,把缽仔拿出來戳。 “阿嫲吃缽仔糕嗎?” “你吃,太甜我牙不行?!?/br> 黎楚怡一點也不客氣,她跪坐在墊子上,膝蓋窩進絨面,身伏于桌,慢慢把砵仔糕挖出來。 江敏霞很好奇,問:“可以看看你男朋友仔的相片嗎,我個老骨頭雖然八十了,但眼光還在。” 這時黎楚怡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十分明顯,不論怎么樣,不論面對誰,坦然堅定。 她考完試,終于拿回自己的iphone。 一口含進甜食,臉被塞得似飽滿水蜜桃,再低頭拿手機點開相冊,起身到江敏霞那邊,放大給她看。 江敏霞有些老花,湊遠瞇眼看,那是黎楚怡偷拍的相片。 “長得挺高,面相不錯。” 黎一鳴和秦媛收拾完廚房出來,恰逢此場面,借著清明燈光,兩人都看得清楚。 秦媛蹙眉,沖黎一鳴望著,視線碰撞都知要面對,江敏霞仍低頭看,笑瞇瞇地問:“他叫什么名字?” 黎楚怡還沒咬完那個砵仔糕,快咽下去的時候聽見到身后的聲音:“陳嶼,英文名是William。” 黎楚怡轉(zhuǎn)頭,有些驚喜地對上秦媛眼光。 江敏霞了然,看來兩個大的都知道,直問:“有生辰嗎?” 黎一鳴嘆氣:“媽子,無聊就多車幾件衣服,少算這些?!?/br> 江敏霞把拐杖柱他腿一碰,“這是我的時髦,就同你小時候拆模型一樣?!?/br> 她讓黎一鳴從房間拿一本書和一盒眼鏡出來,黎一鳴怎敢忤逆。 江敏霞接過那本書,戴上老花眼鏡,把指腹放嘴邊沾一下,點在薄脆的一角,翻頁,手指順著豆粒大小的字體下來。 這一算,她滿意至極,“生辰八字合,屬相一個為虎一個為兔,中吉,相處時有口角,但也能理解對方,結(jié)婚……” 秦媛放好一桌子的菜,聽完只剩無奈:“這事情還早著。” 黎楚怡同意點頭:“真的還早?!?/br> “等楚楚結(jié)婚,我早就死啦,現(xiàn)在算清楚了,我死都死得瞑目些?!?/br> 黎一鳴連連皺眉,“不要這么講自己,何況他們都還小,你又不知他們會走到哪一步?!?/br> 人一老,心越小,跟個老頑童一般計較:“你管我怎么講啊你,我修行幾廿年,眼力見比你要好得多,依我看,能成?!?/br> 黎一鳴不曾想他老媽子就這么被一本算卦的說服,但也好,省不少麻煩事,“那你說能就能?!?/br> 秦媛趕忙提一句:“食飯食飯。” 開飯,叁人最終還是省略那層關(guān)系,作一個善意謊言,只談瑣碎點滴。 每逢見面食飯,江敏霞就要搬這一套話出來,絕不厭煩,因這是她人生驕傲,講幾多遍都樂意:“我人老是自戀些,如果不是我把阿鳴管教得好,他可能屎片都讀不成。還要多謝祖先保佑,阿鳴娶了這么好的老婆,阿媛大大方方做事干脆,心態(tài)端正,又能抗壓力,你們兩個把楚楚教那么懂事,很好。” 秦媛夾幾只蝦給黎楚怡,只抓后半句接話:“是她自覺,我們都放任的?!?/br> 黎楚怡上手拿一只比較大的蝦開剝,橙黃蝦殼褪掉,蔥姜豉油被肥美蝦rou點出一圈漣漪,她吃完吮一口手指,不搭話。 江敏霞太喜愛黎楚怡,嘆一聲:“我能看她讀大學,要我進棺材我都肯?!?/br> 這句話就有些不按章法,黎一鳴疲憊地抹揉兩把臉,“你怎么又把這種話掛嘴上?!?/br> “這不正好?說明我看透這人世了,隨緣隨心,什么結(jié)果我都接受,何況這生老病死,我是最好的老死,該滿足?!?/br> 黎一鳴當一次小孩,“哎,你喜歡就好咯……” 食過晚飯,黎一鳴從江敏霞房間出來,越過茶幾,塞兩封大利是給黎楚怡,“一封給你,另一封給他,省得你阿嫲講我孤寒(吝嗇)?!?/br> 黎楚怡接過,拎著兩封利是撲到他身上,甜膩膩一句:“我的好爹地!” “得啦得啦,”黎一鳴拍她的背,眼里盡是溫柔,“放過你們?!?/br> “早就該這樣?!?/br> 時鐘敲響,黎楚怡收好利是后和秦媛下樓放風,天陰沉昏暗,半座城市剛被雨水沖刷,仍有輕輕細雨在呼吸。 母女二人似冷熱交替的風,不若百依百順,時而親近,時而難靠近。 可今天氣氛極好,黎楚怡望一眼秦媛,主動挽起她手臂,把頭靠在她肩膀處。 又在這時,電話突然響起,黎楚怡正著身子接聽,秦媛也不打擾,看街邊有零嘴賣,抽身過去挑選。 兩叁分鐘的事,秦媛付好錢,提著一袋嘉應子和飛機欖,轉(zhuǎn)過身,見黎楚怡歪頭歪腦尋覓著什么。 明月輕霧里,一輛廣式綠皮的士停在街邊,門一關(guān)輕佻紛飛雨絲,出現(xiàn)的竟是相片中的人。 陳嶼先是望見黎楚怡,后看向秦媛,走過去打招呼:“姨媽?!?/br> 秦媛怔愣半分,問:“William,怎么來了。” 陳嶼說得直白:“在香港待久無聊,又掛住楚楚,所以過來了。” 黎楚怡伸手牽他,兩人十指相扣,這一幕直直落入秦媛的眼里,此時她心緒已變,仍是復雜,卻慢慢接受。 秦媛:“你們兩個還真是一點都不害怕?!?/br> 黎楚怡:“那你剛剛都幫講話了,我看也看出來啦?!?/br> 秦媛看他們膩歪的模樣,扯扯嘴角:“做人阿媽還真是辛苦?!?/br> 要問誰更辛苦,全都辛苦,當初秦媛從未想過自己會做棒打鴛鴦的那一人,如此逼迫,就怕小孩一時沖動而懲罰大家,丑人丑事全做盡,出言過分傷人傷己。 同他們作對太痛苦,在香港堅守那點觀念也白費力氣,上班搵食都心不在焉,分分鐘被上司訓。 其實大喇喇半年過去,她也不愿折騰兜轉(zhuǎn),但面上又放不下,扮得好累。和秦藝爭論過后的第二晚,她終于思慮清楚,即使她認定是luanlun,該亂的遲早要亂,算數(shù)啦,不如學江敏霞一樣豁達,放過大家。 現(xiàn)在直面這樣的狀況,秦媛已有心理準備,想到手中的袋子,輕問:“吃不吃嘉應子?” 陳嶼低頭看黎楚怡,黎楚怡撥開一點點雨吻濕的額發(fā),“不鐘意?!?/br> 秦媛嘖一聲:“又挑食,”轉(zhuǎn)問陳嶼,“吃嗎?!?/br> “一般般?!?/br> “這么好吃都不要,你們這班年輕人真是不懂欣賞。” 果然是兩個年代的人,但那個open至極的秦媛又回歸了,她還拿起錢包抽幾張人民幣給黎楚怡,作最后一次嘴硬:“今晚別回家,礙我眼?!?/br> ** 哎寫不好,還是要嘮叨一句,無神論,陳和黎的父母都是無神論,但他們會尊重老一輩的tradition,所有小孩都是,尊重,就像李芹的阿嫲要讓她在鬼節(jié)壓一塊,她雖然不信,但還是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