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鳳襲寒不僅是東滄鳳氏族長，更是靜觀首徒，在人族之中風(fēng)頭無兩，與暮殘聲的關(guān)系又向來不錯。大敵當(dāng)前，暮殘聲沒有別的選擇，想著帶上他好歹能夠多救回一些將士，便同意了。

    此外，暮殘聲也有私心，鳳襲寒不只是曾經(jīng)與他出生入死的朋友，又是姬輕瀾選定的道侶，既然他的死亡已經(jīng)預(yù)定，總要有人看住姬輕瀾別跟琴遺音一起發(fā)瘋，小祖宗修為雖高心眼兒太直，落不好就要走入歧途，而鳳襲寒是最合適的人選。

    于是，在那場血戰(zhàn)里暮殘聲始終把鳳襲寒護在身后，盡全力保證他能帶著更多將士活著離開戰(zhàn)場，直到他強弩之末無以為繼，決意開啟白虎天誅域拖群魔一起下地獄，八百十個都不虧本，再多一些成倍賺，給他陪葬的魔族越多，其他人就越安全。

    不料，靈力提升到中途猝然斷開，元神內(nèi)府為之一滯，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背心就是一涼，一把利劍從心口貫穿刺出。

    如果沒有地印在心脈間擋了一下，暮殘聲連兵解都做不到，更別說完成魂祭。

    比穿心一劍更痛的，卻是在他意識到背后之人是誰的時候。

    那一刻無數(shù)激烈感情洶涌齊上，比起憤怒更多的是不值，在知道鳳襲寒就是非天尊之后，暮殘聲立刻明白了對方的陰謀殺機，正因如此，他才為姬輕瀾不值。

    可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素心如意所化的靈劍不僅鋒利，更會吞噬活物生氣，即便暮殘聲立刻將劍刃反震出去，心上血洞也不能愈合，他很快會死在這里，地印爭取來的那點時間只勉強夠他走完最后一步。

    于是暮殘聲調(diào)轉(zhuǎn)戟尖，漉血無數(shù)的飲雪戟發(fā)出一聲哀鳴倒刺而回，將它的主人釘死在冰壁前，猝然爆發(fā)的白虎之力撕裂了這具殘軀，漫天風(fēng)雪化為猩紅，最后一次開啟了白虎天誅域。

    他咽下最后一口氣前，殘念驅(qū)動飲雪爆射而出，如附骨之疽般追上了鳳襲寒，即便后者沒有死在那一戟之下，飲雪也會融在體內(nèi)至死方休，這是他留給輕瀾的線索，希望小祖宗能夠遠(yuǎn)離對方。

    可惜一切都事與愿違。

    收回了附著在殘骨中的那份魂魄，暮殘聲對姬輕瀾和鳳襲寒在他死后發(fā)生的事情了若指掌，他小覷了鳳襲寒的手段，也低估了姬輕瀾的決絕，更沒想到凈思在這之中扮演的角色。

    “……你有不止一個辦法可以達(dá)到目的，為什么要利用輕瀾？”

    “在那之前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真相，我只是提醒他想起來?！眱羲嫉穆曇舨粠б唤z溫度，“殺死鳳襲寒也好，奪回飲雪和青龍法印也罷……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如果他在清醒之后依然甘愿活在夢里，我也不會再干涉?！?/br>
    “可你騙了他！”猛然抬頭，暮殘聲一雙金眸冷冽如鋒，手掌卡住凈思的脖頸將她抵在石壁上，“你告訴輕瀾這個第四界不是幻夢而是重生，你騙他只要愿意犧牲就能挽回悲劇，你讓他成為九曜輪下的第一個祭品……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他是你的第二顆棋子？！”

    說到最后，他從怒不可遏逐漸變得泣不成聲。

    姬輕瀾，這個由天煞鬼嬰化形的孩子，連平安出生的機會都沒有，過了近三百年渾渾噩噩任人役使的日子，被他從廢墟下面挖出來時還只會張嘴咬人和嚎啕大哭，他把他一點點拉拔大，一天天看著他從連句人話都不會說的小鬼頭變成風(fēng)姿無雙的青年，名為師徒情同血親，暮殘聲把自己不配擁有的都給了他，希望姬輕瀾能夠活得比他幸福，才算不辜負(fù)這來之不易的人生。

    可姬輕瀾的結(jié)局是什么呢？

    他愛上了披著人皮的魔頭，飽嘗七情八苦，在謊言與虛幻之間困獸猶斗，在失去至親之后又親手弒殺摯愛，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悔恨和痛苦。

    鳳襲寒死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不知多少人在痛罵非天尊之余同樣唾棄姬輕瀾，可他又做錯了什么呢？

    在合道之前，凈思找到了姬輕瀾，問如果你能夠重生到過去，愿意為此付出什么代價？

    那個傻孩子說，我的一切。

    然后，他將殘骨交還給凈思，孤身闖上問道臺，拋下余生與未來，血濺九曜輪，搶在第四界創(chuàng)造之前將魂魄依附其上，等到九曜輪終于轉(zhuǎn)動，他將回到一生之初，取代了曾經(jīng)的自己，竭盡全力去改變未來，試圖以一己之力與神魔抗?fàn)?，渾然不顧即便命運轉(zhuǎn)折，等待他的也只有死局。

    可暮殘聲從來不認(rèn)為，姬輕瀾欠了他什么，更不值得用一生去還，沉重得讓他難以接受。

    “我雖然與道衍神君定下契約，能夠在合道后保留記憶進(jìn)入第四界，但是在時機成熟之前，我不能貿(mào)然脫離命定軌跡，否則會驚動失去真實世界記憶的常念和靜觀，由此衍生出更多變數(shù)?！泵髅魃硖幦鮿荩瑑羲既匀豢床怀霭朦c狼狽，她用干枯細(xì)瘦的手指將暮殘聲的手掌一點點掰開，目光冰冷，“姬輕瀾是三界中唯一修煉《奇門天香冊》的鬼修，能與神道香火呼應(yīng)，借此躲避九曜輪的封印，而他又與你們因緣匪淺，很多事情他更方便去做，我只能選擇他?！?/br>
    干涉天選明主之考、推動暮殘聲與御氏結(jié)緣、提早放出琴遺音、接近非天尊占據(jù)先機、阻止劍邪現(xiàn)世、妨礙冥降重生……這些事情姬輕瀾都做得很好，而他作為違背法則進(jìn)入第四界的異數(shù)又會引走此間常念的部分注意，讓凈思能夠有更多機會去做一下只有她能辦到的事情。

    若不是中途姬輕瀾因為對琴遺音無法釋懷，從而被伊蘭惡相影響心智，讓凈思不得不提前終止與他的聯(lián)系，這顆棋子本該用得更久。所幸在毀棋之前，姬輕瀾終究幫忙完成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反殺鳳襲寒，誅滅非天尊。

    如果非天尊不死，即便他們最后從道衍神君手里奪得九曜輪，也很可能會重蹈覆轍。

    “可是他死了。”暮殘聲握緊拳，“無論最終結(jié)果如何，他都不會回來了?！?/br>
    “我說過，世事難兩全?！眱羲祭淠氐?，“這就是我當(dāng)初不告訴你的原因。”

    “那么妖皇是你的第三顆棋子，對嗎？”暮殘聲深吸一口氣，“你用輕瀾牽制天命，人世的布局還需另做打算，而人族受靜觀掌控，你無法保證此事不會被第四界的靜觀洞悉，于是將目光投向與我息息相關(guān)的妖族……妖皇玄凜彼時雖然衰敗，可第四界的時間會回溯到千年前，他道行高深手段非凡，又是妖族之主，對五境勢力格局有著極其重大的影響，只要他肯幫忙在暗中引導(dǎo)人族走向正軌，天下局勢勢必大變?！?/br>
    兩個世界的記憶全部融合，很多曾經(jīng)不明白的事情現(xiàn)在都一清二楚，玄凜該是在很早之前就被凈思喚醒了真實記憶，以他對蘇虞和妖族的用心，即便知道此世虛幻也會為此傾盡所有，而蘇虞的微妙態(tài)度也有了解答——狐王心細(xì)如發(fā)，何況是面對與他千年相伴的妖皇，由此窺探出部分真相也不奇怪，可他在真實世界里早已死去，在知情剎那即要面對殘酷過往與隨時可能化為烏有的未來，暮殘聲作為被凈思選中的破局者，如何能讓他不心生芥蒂？

    畢竟這場遮天之局的結(jié)果，誰都無法保證，如果他們輸了，就連這最后一點溫暖也會煙消云散。

    “你利用了所能算計的一切……”暮殘聲定定地望著她，“當(dāng)年你對我說，常念抹殺了全部支流去保證河里的魚最終游進(jìn)他所期望的大海，可你這樣的做法與他有什么分別？”

    “我將河道從廢墟中重建起來，給了游魚選擇入海還是分流的機會，最終能夠去往何方皆看自身造化?！眱羲即瓜马?，“從頭至尾，我試圖全盤cao縱的只有你，而你也是唯一不在我掌控內(nèi)的棋子?！?/br>
    暮殘聲冷冷反問：“弟子該感到榮幸嗎？”

    “重來一次，你比之前更加叛逆放縱了?！眱羲驾p咳一聲，臉色似乎更白了一些，“但是，你做得很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