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殘聲告別了鳳襲寒，沉默地回到潛龍島弟子給自己安排的房間，甫一入內(nèi)，他就掐了個禁制隔絕外界，輕聲道：“卿音，你出來。”

    琴遺音依言現(xiàn)身，他似乎是在心上那一畝三分地待得太久，一出來就伸了個懶腰，斜靠在軟榻上：“怎么了？”

    暮殘聲低頭看著他：“鳳襲寒說一千年前是優(yōu)曇尊滅了沈家全族，可是按照你在曇谷里的說法，優(yōu)曇尊在那個時候早已隕落，所以……做這件事的，是你嗎？”

    琴遺音反問：“倘若是我，你待如何？”

    “我不信?！蹦簹埪暩┥砼c他四目相對，“殺人滅族這種事對你來說的確易如反掌，可是比起簡簡單單的殺戮，你更喜歡玩弄獵物，讓他們自取滅亡……尤其，你對沈家另眼相待，恩怨也好，業(yè)障也罷，你舍不得給他們一個痛快?！?/br>
    “你倒是懂我?！鼻龠z音滿意地笑了，“我的確扮作優(yōu)曇尊參與了那場大戰(zhàn)，當初來東滄境也是為了奪取青龍法印，但我那時還沒有得到魔羅優(yōu)曇花，修為也不如現(xiàn)在深厚，貿(mào)然對上青龍之力難得討好，與其跟鳳氏拼個兩敗俱傷，不如借刀殺人，再去撿便宜?！?/br>
    暮殘聲目光微沉：“你利用了沈家？”

    潛龍島與素心島相距不遠，哪怕是世交也難容臥榻之側(cè)有他人酣睡，鳳襲寒說兩家本是世交，可他也是從史書記載和前人口中聽說，偏偏這兩樣都可作假。

    “我?guī)闳タ纯??！鼻龠z音傾身與他額頭相抵，嘴角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既然你對沈闌夕好奇得緊，我就讓你知道他日思夜想的都是什么……”

    暮殘聲一挑眉，大敵當前他可不相信沈闌夕能睡得著，況且貿(mào)然入侵他人夢境委實冒犯，只是沒等他拒絕，眼前就是一花，他的元神被琴遺音拖入幻境，那景象依舊是千年前的潛龍島，只是比起在司星移夢中所見，沈闌夕意識里面的島嶼要顯得模糊許多，樓閣傾塌，滿地狼藉，不少地方還出現(xiàn)了扭曲，顯得格外光怪陸離。

    他怔了下，鳳襲寒說沈闌夕是隨其父一起長大，那么直到現(xiàn)在也不過二百歲壽數(shù)，沈闌夕腦海里怎么會留有千年前的潛龍島印象？

    琴遺音牽著他往中心廣場疾步走去，一路上看到了許多尸體，有沈家人，更多的是魔族殘骸，死狀慘烈，沒有一個活口，令暮殘聲覺得背后發(fā)寒。

    快到廣場時，暮殘聲在一片血泊里看到半塊布滿裂紋的白色面具，堅硬的面具被血液濡濕后變得柔軟，似花瓣般軟伏下去，他下意識看了眼琴遺音，后者側(cè)頭道：“是我當初撤離時留下的，還好走得快。”

    千年前的琴遺音雖不比現(xiàn)在強大，可是憑借不死不滅之身足以睥睨八方英豪，潛龍島上誰能傷他至此？暮殘聲心思急轉(zhuǎn)，冷不丁琴遺音停下腳步，他抬頭望去，只見那位于廣場正中的祭壇已經(jīng)被巨力碾碎，滿地廢墟里一站一跪兩個人，跪著的中年男人手里緊握一塊龍形印璽，綠似翠玉，透勝水晶，正是青龍法印的本相，只那法印上有一道血線，將整塊印璽劃分兩半，一半通透青翠，一半污濁血紅。

    中年男人顯然是想甩脫它，可那印璽好似長在了他手上，全身經(jīng)脈虬結(jié)暴突，皮下精血真元rou眼可見地向法印涌去，他變得滿身枯槁，跪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只能用最后的力氣嘶聲道：“沈南華，你這叛徒……”

    站在他面前的年輕男子身著黑袍，眉眼乍看與琴遺音有些相似，細看卻大不相同，暮殘聲分明沒見過他，卻在望見對方那沉冷眼神時微微一怔，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你勾結(jié)鳳氏，背離家族，讓我沈氏子弟血洗潛龍島……”中年男人的瞳孔已經(jīng)開始渙散，可他執(zhí)著地望著眼前人，竭盡所有去詛咒，“沈南華，我以沈氏第五代族長之名詛咒你……終你此生，永夜難安，必將孑然一身，死無葬身之地……我沈家但有一支血脈尚存，銘記此恨，誓報此仇！”

    被稱作“沈南華”的年輕人聽到這般咒怨，面上古井無波，只將衣擺一撩跪了下來，朝這將死之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道：“族長遺命，沈南華領(lǐng)受！”

    說罷，他猛地提掌落在中年男人面門上，整個幻境霎時黑暗，所有光芒次第泯滅。

    元神回到軀殼，暮殘聲驀地睜開眼，只見琴遺音懶懶地癱在榻上，手指勾來桌上的一盤葡萄，連皮也不吐，優(yōu)哉游哉地吃了起來。

    “剛才那是……”暮殘聲仔細回憶了一下，臉色慢慢變了，“沈闌夕每天晚上都會夢到這些？”

    “沈家最擅長的就是聲樂，不只是音律，更在于聲音本身?！鼻龠z音吐出一顆籽，“那第五代族長名為沈樂，最精通言靈咒，他以碎魂為代價加上全族人的咒怨下了兩個詛咒，一咒叛徒不得好死，二咒后代銘恨于心……也就是說，沈家那些遺孤包括他們的子子孫孫，從知事起就會被咒怨糾纏，直到大仇得報?！?/br>
    “沈家死于魔族之手，那他們找……”暮殘聲瞳孔微縮，他想起沈樂臨終時提到“叛徒”和“勾結(jié)鳳氏”，心里頓時翻江倒海。

    “對，鳳氏收養(yǎng)了沈家的遺孤，可那些孩子心里都埋了仇恨的種子?！鼻龠z音笑得詭秘，“鳳氏收養(yǎng)了好幾個沈家孩子，可活到現(xiàn)在的沈家血脈只剩下沈闌夕一個，你說這其中有什么門道呢？”

    他的意思昭然若揭，暮殘聲心下驚駭，卻沒有順著他的意思輕易下決斷，反而問道：“你認為沈闌夕會借這次機會臨陣倒戈？”

    琴遺音又吃了顆葡萄，似笑非笑：“誰知道呢?！?/br>
    “既然不知道，那就且待他自己選擇，或由鳳族長定奪?！蹦簹埪暡挥煞终f地搶了葡萄盤子，“他人的恩怨，你看著便是，不許做推手?！?/br>
    “你好無聊?！鼻龠z音抬了抬眼皮，“你就把我困在心尖兒上，連點樂子也不讓我找?！?/br>
    “我怕你玩死自己?！蹦簹埪暤?，“別忘了，非天尊如果拿到了青龍法印，第一件事就是對付你?！?/br>
    琴遺音終于不開腔了。

    暮殘聲看他消停，剝了葡萄皮喂給他，同時換了個話題：“你能恢復姬輕瀾的記憶嗎？”

    這個問題他在中天境就問過，彼時心魔的回應(yīng)是可以做到但不愿為此與非天尊翻臉，眼下雙魔盟約已破，暮殘聲便舊事重提了。

    琴遺音銜走葡萄時舔了舔他指尖，這才反問：“你還想把他拉回正道不成？”

    “想，但是不能。”暮殘聲嘆了口氣，“先不說他本就來歷成謎立場撲朔，單他犯下的累累業(yè)障，就已經(jīng)不是恢復記憶便能用‘苦衷’二字一筆勾銷的，誰也沒資格替那些死難者原諒他?！?/br>
    “既然你決定要斬他，何必多此一舉？”

    “他活得太糊涂，至少死要做個明白鬼?！蹦簹埪曢]了閉眼，“何況，他現(xiàn)在是離非天尊最近的存在，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不殆。”

    “伊蘭惡果將他的元神和rou身融在了一起，記憶由非天尊親手篡改，倘若我現(xiàn)在出手修正，他會當場骨毀魂銷。”琴遺音垂下眸子，掩去剎那流轉(zhuǎn)的暗芒，“我需要一個時機?！?/br>
    暮殘聲不疑有他，安安靜靜地投喂完一盤葡萄，成功把堂堂心魔酸倒了牙，這才凈了手上榻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