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殘聲下了榻，正要繞過地鋪走開，冷不丁被一只手抓住腳踝，早有預(yù)料的他也不反抗，順著力道坐倒下去，伸手為琴遺音捋過一道亂發(fā)，笑瞇瞇地問道：“昨夜沒睡好??？”

    “地上冷，還硌得慌。”琴遺音打了個呵欠，眼角都帶了些微水色，“我本有心上來替你暖床，又怕驚擾了你好夢，使個性子再踹我一回，欲行遂罷，委實難過。”

    他說話間還故意揉按著昨夜被踢到的腰腹，實際上暮殘聲那時連一份力氣都沒用足，別說是讓他感到疼痛，怕連趕他下去也是不夠，琴遺音借這一下退出房間，現(xiàn)在倒還來揶揄他。

    暮殘聲正拿手梳理他那頭墨發(fā)，聞言笑道：“我在榻上等了你大半宿，特意讓出了半邊床鋪，好不容易待你回來，卻聽到你跟那打地鋪，君既無意我也不好強(qiáng)求，各自安寢總勝過同床異夢?！?/br>
    琴遺音還沒說完的打趣話頓時都咽了回去，他側(cè)頭看來；“你沒睡著？”

    “我剛帶你從歸墟逃出來，若不見你在身邊，我怎么睡得著？”暮殘聲掌心突兀地多出一團(tuán)黑煙，又隨著他手指合攏而消散，“下次不必動這些伎倆，跟我說一聲便是了?！?/br>
    琴遺音握住他的手細(xì)細(xì)把玩，緩緩問道：“我跟司星移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沒有?！蹦簹埪曁谷坏溃拔沂悄愕那槿?，不是你的主人，有些事情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可以暫且不去刨根問底?！?/br>
    “不怕我再騙得你后悔莫及？”

    “怕，可我想要相信你?！蹦簹埪晱那ば淅锓鲆惶子奶m便服遞給他，“穿上試試，好久以前置辦的了。”

    身為天生地養(yǎng)的野狐貍，暮殘聲從來不會照顧人，直到遇上了聞音，他覺得那瞎子琴師就像一只琉璃盞，無一處不精致好看，也無一處不脆弱易碎，哪怕粗心大意如他，也不禁想要掏空心思去好好對待，離開妖皇宮前特意尋到采買宮娥，托她置辦了一大堆人間好物，可惜還沒等他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拿出來，聞音就在寒魄城變作了一抔飛灰。

    彼時，暮殘聲還不知道那脆弱無比的皮囊下藏著何等強(qiáng)大恐怖的魔魂，也不知道往后余生是否還能遇到這樣讓他意動情生的人，只將屬于聞音的東西都埋在了那片冰原下，后來經(jīng)歷了十年煅燒，他重回寒魄城找回了記憶，又在離開時挖開冰層，把封存的東西都拿走，如今總算送到那人面前。

    這些隱秘心思，暮殘聲向來不會說，奈不住琴遺音太會察言觀色，只在接過衣服時抬眼看來，暮殘聲就有種無所遁形的窘迫感。

    這套衣服是鮫人綃摻了雪蠶絲制成，觸手溫涼，冷熱不侵，琴遺音以手撫過那上面一朵朵蘭花暗紋，卻有種被灼燙的錯覺，連帶胸腔下空無一物的地方也好似被這熱流充盈。

    他傾身吻上暮殘聲的額頭：“我很喜歡?！?/br>
    暮殘聲眨了眨眼睛：“那你愿意告訴我，昨晚跟司星移說了些什么嗎？”

    琴遺音起身換衣：“不能，但你很快會知道的?！?/br>
    “看來是有事要發(fā)生了，八成還不是好事。”暮殘聲捻了捻眉心，感到深深的疲憊。

    “大狐貍，記住一句話?！鼻龠z音豎起一根手指，“從現(xiàn)在開始，除我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br>
    “包括司星移？”

    “你對他本就沒有信任，不是嗎？”琴遺音微微一笑，“大狐貍，你是我見過最心軟也最心狠的一個，重玄宮有不少人都與你相交默契，可真正能讓你毫無保留去相信的唯有蕭傲笙，就連凈思……你對她有敬有畏，更多的還是提防?！?/br>
    “這世上跟師兄一樣赤忱的人太少了，遇見一個已是三生有幸，何必奢求更多？”暮殘聲想起離開天圣都時的情景，又不禁嘆了口氣，以后怕是要連這一個也沒了。

    琴遺音聽出了他未盡之意，這本是心魔樂見的結(jié)果，讓他除了留在自己身邊，再往何處都是孑然一身，可如今他當(dāng)真拋下一切，琴遺音又不是那么高興。

    他看著正為自己整理衣衫的暮殘聲，腦中不禁想起對方十年前的模樣，從七尾到九尾，多少妖族為此天塹寸步難行，暮殘聲突破壁障卻只用了十年，所付出的代價遠(yuǎn)非尋?？杀?，這一路走來風(fēng)霜雕琢了他，也打磨了他，曾經(jīng)那只會化身無良富商跳腳罵娘、面對調(diào)情手足無措的野狐貍怕是再也難見了。

    或許連暮殘聲自己都沒意識到，他變得越來越貼近夢里的“飲雪君”。

    這個想法讓琴遺音感到不悅，嘴角的笑容卻更顯溫柔：“你有我一個，還覺不夠嗎？”

    暮殘聲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你在想那個家伙？”

    琴遺音“嗯”了一聲，苦笑：“自打當(dāng)年在重玄宮初見，這十年來我都沒能擺脫他，仿佛此消彼長一般，只要我處于弱勢，他就能趁虛而入?！?/br>
    暮殘聲眼中掠過一道寒芒：“他試圖奪舍你？”

    “對，但是只在十年前有過一次?！鼻龠z音皺起眉，“從那以后，他不是沒有機(jī)會，甚至這一回……可他只是壓制了我，好像知道你一定會來?！?/br>
    暮殘聲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對他……確實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面對你一樣，可是你們之間的差異同樣不可忽略，卿音你別多想?！?/br>
    琴遺音搖了搖頭：“我不是懷疑你，只是這件事從頭到尾就透著一股詭異，按照你的說法，他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問道臺，然而那個地方只屬于道衍，連常念都不能輕易涉足，怎么會有魔物常居？”

    暮殘聲仔細(xì)回想了一下：“可我在問道臺只見到了他，沒有見到神君?！?/br>
    那時他推開劍冢第十八層塔室的密道，未料想會通往問道臺，在那玄妙之境里看到了道衍神君與載世巨蝸的因果，也曾對語二三，可那該是過往時空的殘象，而非道衍神君的真身。

    暮殘聲覺得自己真正踏足問道臺，是在看到樹下那人的瞬間，而對方從一開始的枯寂若死到恢復(fù)生機(jī)，是在自己觸碰其貼身殘骨的剎那。

    “你說的是這個東西嗎？”琴遺音瞇了瞇眼，攤開原本空無一物的手掌，里面赫然躺著一小塊布滿裂紋的殘缺肋骨。

    暮殘聲瞳孔驟然緊縮，在看到殘骨的這一刻，他差點以為眼前之人是另一個“琴遺音”假扮，好懸沒去摸武器，幸虧熟悉的氣息喚醒了神智，勉強(qiáng)定了定神，道：“沒錯，是它，你怎么弄到手的？”

    “我……”他緩緩握緊了殘骨，“十年前，你剛跳下煉妖爐，我被他趁機(jī)入侵了神識，險遭奪舍，逃離時從他身上扯下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