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負(fù)責(zé)警戒的弘靈道修士守在四角，眾人心下安定，在大殿內(nèi)跪倒一地，學(xué)著他的樣子祭拜先祖。

    如此三跪九拜后，御飛云率先起身，恭恭敬敬地將香柱插進爐里，取了案上一柄巴掌大的儀刀和一只瓷碗，轉(zhuǎn)身面向眾人，道：“解衣，取血。”

    心頭精血是為生靈一身血氣精華凝聚所在，流注全身，牽動神志，哪怕是修士也不敢擅動，在場眾人皆有遲疑。御飛云見狀，臉上諷刺之意更甚，用刀刃劃破左手掌心，并指行脈，殷紅精血落入碗中，這才遞給了御崇釗。

    有他開頭，御崇釗也不再猶豫，碗中很快匯集了在場所有御氏子弟的精血，原本神氣勃發(fā)的人們在取血之后都有些萎靡不振，饒是御崇釗也是臉色煞白。

    他將血碗遞給御飛云，一言不發(fā)，眸光冷厲，后者毫不懷疑自己若是不能如他所愿，必定會生不如死。

    “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注）

    結(jié)界浮現(xiàn)剎那，御飛云口中頌咒，手指蘸血疾書，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妄圖想要記下密咒符紋，奈何那血跡滑過之后立刻被結(jié)界吸收，縱然過目也不留于心上。

    很快，碗中只剩余血，御飛云停下書寫退后三步，對著臺上歷代先祖靈位躬身行禮，沉聲喝道：“開！”

    話音剛落，耳邊忽覺萬籟俱寂，滿殿燈火無風(fēng)自滅，所有人驚得臉色大變，只見那結(jié)界靈光暴漲，霎時如有遮天黃紗包裹住整個太廟，外面的夜色也好，鐘鳴也罷，都在這剎那銷聲匿跡，仿佛與世隔絕。

    御崇釗拔劍抵在阿妼頸上，眼中帶殺：“爾敢設(shè)詐？”

    “稍安勿躁，七皇叔?！庇w云回過頭，“仔細(xì)看看，我們都已經(jīng)在結(jié)界空間之內(nèi)了。”

    說話間，從角落四周傳來數(shù)聲驚呼，緊接著又戛然而止，眾人立刻轉(zhuǎn)頭看去，只見那些守在一旁的弘靈道修士竟是化身土石，眨眼便生息全無！

    “麒麟之力，是為土行極致，通靈大地，載物萬方。”御飛云的目光掃過那些人形石像，看著它們逐個崩解成沙土，“若非我御氏血脈，根本不能經(jīng)受如此濃郁豐厚的土行靈氣，這就是我要你們?nèi)⊙胫涞脑颉！?/br>
    在場活人只剩下御氏子弟，哪怕阿妼也在腹中孕育著御氏骨血，現(xiàn)在才能安然無恙。

    “既然如此，那么……”御崇釗聞言心下一松，正要放下寶劍，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手臂僵直，腳下如生根般動彈不得！

    其他人也發(fā)現(xiàn)不對，神情劇變，御崇業(yè)更是驚呼出聲：“怎么回事？我、我動不了！”

    御飛云微微一笑：“你們的精血與結(jié)界相融，名字寫入密咒與之同化，很快就要變成結(jié)界的一部分，當(dāng)然不能動?！?/br>
    “可是你也……”御崇釗陡然想到了什么，雙眼驀地瞪大。

    御飛云笑意不改：“對，我也一樣?！?/br>
    自從結(jié)界打開，他就再也沒有挪動過，作為第一個將名字書成血契與結(jié)界相印的人，率先感受骨骼從腳趾開始失去知覺，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體驗。

    然而，這大概是御飛云這懦弱無能的一生，做過第三件最大膽也最不后悔的事情了。

    第一次，是他在少時為了保護皇姊冒險去偷麒麟法相咒，而第二次是他在那天親手?jǐn)貧⒘死蠋煛?/br>
    彼時風(fēng)雨交加，重兵環(huán)伺，這對師徒君臣拔劍相向，他是年輕的君王，亂臣已是暮年，可劍刃相交之后，膝蓋先行落地的卻是他。

    就在此刻，御飛云聽到周楨輕聲道：“陛下，你可知道當(dāng)年先皇臨終，我曾勸他修改遺詔，傳位于太安長公主？”

    御飛云呼吸一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周家死士以血rou之軀筑墻，在禁衛(wèi)軍的圍攻下堪堪清出一個不受干擾的戰(zhàn)圈，此刻里面只有他們兩人，周楨將聲音放得低，緩緩道：“昔年先皇立儲，我有幸進入東宮成為太子之師教以政論，感念先皇恩德，不敢懈怠分毫。然而，您生來體弱，素得先皇與皇后愛重，所欲之物應(yīng)有盡有，故而無爭無求，性善愛慈，雖有天子之德，尚缺天子之能。

    “若為太平盛世，陛下當(dāng)是守成之君，能使百姓安居樂意，兵戎休養(yǎng)生息，令國庫充盈、文法欣榮，為后世開疆?dāng)U土打下雄渾根基，可惜……這是一個亂世，御氏氣數(shù)將盡，邪魔jian佞如虎狼環(huán)伺，非雷霆手段不可清洗朝堂，無霸道君主不得守衛(wèi)山河，而您生不逢時。”

    御飛云從未想到，在君臣對立多年之后，周楨竟然會對他說出這樣一席話。

    “亂世當(dāng)用重典，仁君只會放縱豺狼之欲日漸增長，此非陛下之罪，卻是社稷之禍。”周楨雙手持劍，力逾千鈞，“事到如今，老臣自知敗局已定，只是陛下……朝堂沒有了周家，還會有無數(shù)世家勛貴卷土重來，晟王更是背靠宗室，不臣之心已久。等到周家傾覆，擋在他們面前最大的一塊絆腳石隨之消失，若是易地而處，陛下將如何？”

    “朕……”御飛云喉頭哽塞，他的膝蓋已經(jīng)被碎石咯傷，現(xiàn)在卻疼到麻木。

    “魔族退走，重玄宮必定撤離漩渦，彼時沒有外力震懾，內(nèi)部又失平衡，大亂將起?！敝軜E被他一劍迫開，看著胸腹上的傷口反而小了，“陛下，蕣英希望你留有余地，可是有些事情若不能斬草除根，后患無窮！既然做了，便要做絕，這是老臣能給陛下上的最后一課了?！?/br>
    天降破曉時，最后一個死士倒在刀戟之下，御飛云終于舉起長劍，親手?jǐn)叵铝酥軜E的頭顱。

    周楨死后，御飛云才從他身上拿到了藏有周家多年來經(jīng)營勢力的記錄秘冊，以及周燁沾染邪器買賣的背后不乏御崇釗暗中運作，晟王將反已是板上釘釘。

    御飛云覺得自己確實是懦弱無能，他敢孤注一擲，卻不敢做九五之尊，二十年傀儡歲月消磨了他本就不多的銳氣，而這個天下再不可能給他二十年去蹣跚學(xué)步。

    因此，當(dāng)擺在面前的路屈指可數(shù)時，他選擇了最短暫的那一條——將中天境真正的帝皇送上王座，用這無能之身為她掃除障礙。

    這場宮宴從一開始就被多方算計，御飛云利用御崇釗撕開所有人的假面，讓御飛虹看清楚何人可信、何人可用與何人不可留，給那些心懷叵測之輩拴上韁繩，把毒疴深重的宗室連根拔起。

    御飛虹想要證明自己并非天生不祥，哪怕宗室待她不公，也只能挺直背脊繼續(xù)走在荊棘路上，可御飛云無須顧忌什么千夫所指，他要把這座大山從御飛虹身上推開。

    “法印……在哪里……”御崇釗能夠感覺到血液流動漸漸遲緩，他用僅剩的力氣死死盯著御飛云，嘶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