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說出第一句隱忍密語時，天罰就已經(jīng)降臨了。

    不同于雷霆轟鳴的聲勢浩大，泄露天機的懲罰無聲無息，他能感覺到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的一層薄紗被強力撕破，本不該在這個時空存在的因果律鏈條重新連接，來自九天之上的無形壓力沉重迫下，若他還有血rou之軀，當已經(jīng)被碾碎成塵。

    燈籠里的火焰黯淡了下去，縮成一粒紅豆的大小，由鬼力凝成的身體開始緩緩虛化，從衣擺和發(fā)梢一點點潰散成煙。姬輕瀾沒有做無謂的垂死掙扎，他只是努力讓自己站穩(wěn)一些，執(zhí)拗地等著非天尊的答案。

    在非天尊的記憶里，姬輕瀾在他面前的表現(xiàn)一直乖順得近乎柔軟，這樣膽大妄為的逼視從未有過，他不覺得有被冒犯的惱怒，甚至還有些喜愛。

    大抵世間眾生都有“得不到便是最好”的劣根性，非天尊不知玩弄過多少虛情假意，就會對于那些自己沒有的真心善意一邊輕蔑不屑，一邊又生出些許薄弱卻無法抹除的憐愛，他憐惜著那些人的愚蠢，又愛著他們的真摯。

    因此，打從萬鴉谷里初見，非天尊就不喜歡姬輕瀾。若非對方身上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引起了非天尊的興趣，以及他在情動時偶爾泄露的復雜情緒，非天尊早就將他送給了伊蘭做養(yǎng)分，而不是以一種極似信任的寵溺態(tài)度留他到現(xiàn)在。

    如今，非天尊面對著姬輕瀾再不掩飾的恨火與偏執(zhí)，覺得這種姿態(tài)比起先前要順眼許多，連帶得他也愉悅起來，認真地回答道：“本座也在找他。”

    鑒于白虎法印的重要性，非天尊雖然知道凈思與玄凜商議處置的結果，卻不曉得他們用了何種手段將暮殘聲送走，去向歸處更是無從推敲。因此，非天尊干脆令欲艷姬率群魔化成妖皇一行的模樣，自己變作誘餌，等著愿者上鉤，而失蹤數(shù)日的姬輕瀾果然來了。

    在曇谷時，非天尊就知道了他對那只妖狐不同尋常的重視，現(xiàn)在姬輕瀾自投羅網(wǎng)，他卻算不得多么高興。

    姬輕瀾聽了這句話，知道暮殘聲沒有落入魔族手里，心下頓時一松。

    “不過，你應該知道他會被帶到哪里吧？”非天尊微微一笑，“現(xiàn)在只有本座能救他了，你若是再不說，他就真的會死?！?/br>
    “我是知道?！奔лp瀾沒有否認，“可他如果落在你手中，只會生不如死，我已經(jīng)害他至此，若不能將他救出生天，至少不可再讓他永墮煉獄?！?/br>
    “你認為歸墟是煉獄？”

    “歸墟不是，可你是。”姬輕瀾冷冷看著他，“你是什么時候懷疑我的？”

    “懷疑你？”非天尊笑著搖了搖頭，“傻孩子，你應該問我，何時信過你？”

    姬輕瀾渾身一震。

    “天生萬物各有其性，諸般存在生來有異，也就注定了世間生靈所行之道各不相同，如井蛙不可空語天高、飛鳥無能試探海深，做好本分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的事情，再多妄想就只能誤入歧途?！狈翘熳鹕焓州p撫他的臉，“就如同你，只適合做一個天真聽話的小孩，若要學著大人一樣去謀劃什么，哪怕披上一層光鮮成熟的皮，也沒有能與之相配的骨架，必定破綻百出。”

    姬輕瀾就像一只油光水滑的小狐貍，努力裝作乖巧無害，想要勾引獵人墮入絕境，卻不曉得獵人也是最富洞察力的野獸，能夠從這只小狐貍身上嗅到與自己相似的血腥味道。

    “本座從未給予你信任，自然沒有懷疑可言，倒是你……打從一開始，你就對本座深信不疑?！辈坏燃лp瀾反駁，非天尊一指抵在他唇上，“你信任著自己那些不知何來的記憶，模糊了真實與夢境的界限，將本座當成了你所認知著的那個‘非天尊’，自以為了解本座，企圖用所謂的先知欺瞞現(xiàn)在的所有，卻恰好忘了一件事——”

    說到這里，他的嘴角勾起一個諷刺又溫柔的笑容：“自以為是并非優(yōu)越所在，它只會證明你的軟弱和愚蠢，因為你始終沉迷過去，不敢正視向前……這樣的你，別說是重活一世，哪怕再來成千上萬次，也永遠不堪為本座的對手?！?/br>
    姬輕瀾呼吸一滯，同時腦子里尖銳地疼痛起來，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叫囂著想要破出桎梏，他一把推開了非天尊，踉蹌著后退幾步，冷不丁看到了一汪水洼，映出了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在蒼白如紙的臉龐上，有一雙詭異恐怖的眼睛，漆黑眼白，血紅瞳仁，正是伊蘭的惡眼。

    非天尊是什么時候把伊蘭魔力植入自己體內(nèi)的？從落地生根到破土將出，他為什么沒有發(fā)覺？

    姬輕瀾頭疼欲裂，他恨不能將這雙眼睛摳出來，可是雙手已經(jīng)麻木得不聽使喚，只能頹然地抓住一棵大樹，指尖深陷樹干而不自知。

    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事情究竟是從什么時候出了錯？

    姬輕瀾想要改變命運，使既定的悲劇不再重演，這已經(jīng)成為他刻骨執(zhí)念，所以他會在誕生之初便覺醒意識，復仇后直接離開姬氏皇宮，而不是如曾經(jīng)一樣憑借本能去尋找姬幽，反淪為對方的鬼奴；

    他記得中天境是第二次破魔大戰(zhàn)的發(fā)源地，因此在二百八十年前幫助暮殘聲插手天選明主之考，讓曾經(jīng)弒親為帝的御斯年堅守本心，真正得到麒麟法印的承認，為三百年后御氏傾覆留下一線生機。有了這個前提，他才能設法救下御飛虹和蕭傲笙，使他們能以真實身份各自延續(xù)生命，而不是讓寡宿王與劍閣新主都死在寒魄城，只留下一個所謂的“劍邪”，既不能挽救御天皇朝，也不能阻止道往峰墜毀；

    他曾親眼見到在寒魄城一戰(zhàn)后，心魔琴遺音為暮殘聲之死，同非天尊反目成仇，無數(shù)拔地而起的玄冥木綻放萬千人面，生生吞噬了伊蘭惡相，險些將歸墟大帝釘死在婆娑心海。因此，姬輕瀾從凈思那里得到了琴遺音的下落后，搶在非天尊之前讓暮殘聲將他釋放出來，使二者早早締結因果，意圖讓心魔早些叛離魔族陣營；

    他還親身經(jīng)歷過曇谷天罰的恐怖，知道那里是魔羅優(yōu)曇花和北極境吞邪淵封藏所在，才會與琴遺音達成協(xié)議，一面助他得到魔羅優(yōu)曇花對抗天法師的壓制，一面又利用對方引來道衍神君降臨，以神明之力鎮(zhèn)壓邪魔，而不是讓里面所有人苦苦掙扎至絕望，到最后只等來了明正閣的代天行刑，不僅生靈涂炭，更讓昔日回天圣手徹底失去善念，變成了對非天尊唯命是從的魔將冥降……

    諸如此類，種種多般，姬輕瀾此刻回想起來仍不覺有差錯，可是當他抬頭看著非天尊嘴角的笑容，心中恐慌卻越來越重。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這話的確是不假，可是憑你這點微末心機，若想要與本座為敵，就該躲在本座看不到的地方暗中動作才好?！狈翘熳鸫剐涠?，“阿音聽不到你的心聲，伊蘭看不出你的心事，你就以為自己高枕無憂，膽敢到本座身邊賣弄伎倆?！?/br>
    頓了頓，非天尊對他輕聲細語地重復了一個問題：“你最想改變的，也是你內(nèi)心最深處的恐懼，那究竟是什么？”

    姬輕瀾臉色剎那一變！

    他最想改變的是暮殘聲慘死，最害怕的是非天尊，因此打從很久之前，姬輕瀾就十分重視琴遺音與暮殘聲的感情發(fā)展，希望心魔這次不至于到最后才醒悟，能早些成為對付非天尊的兇兵利器，也讓使暮殘聲曾經(jīng)付諸的一世愛恨終得報償。

    然而，當姬輕瀾發(fā)現(xiàn)琴遺音對暮殘聲仍是虛情假意，用一個又一個虛假皮囊騙取對方的真心，利用他達到自己的種種目的，便再也難以忍受。

    似曾相識的苗頭一起，姬輕瀾就無法克制地將那些后來的事情代入到現(xiàn)在，無心的魔物不會明白別人的一片真心有多么珍貴難得，他竟然會妄想時間能夠改變琴遺音，把心魔從雷池下釋放出來，讓他攪擾了暮殘聲本該擁有的一段平靜時光。因此在曇谷中，姬輕瀾將琴遺音的下落出賣給道衍神君，不只是為了引祂前來救人，更是想借神明之手重新鎮(zhèn)壓心魔……可是，這種做法當真是唯一的選擇嗎？

    事實證明，如果沒有暮殘聲守住了鳳云歌最后的道心，他這次的選擇會讓曇谷重蹈覆轍，而心魔雖然事后被囚遺魂殿，卻成為了重玄宮禍亂之源。

    姬輕瀾曾經(jīng)以為這是失算，現(xiàn)在回想起來，背后已經(jīng)出了一身冷汗。

    “本座的確不知道你隱瞞了什么，可是你所做的一切必有所圖，本座只需要推上一把，讓你越加急迫地做下去，就能抓到你越來越多的把柄，并且利用這些達成本座想要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