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風(fēng)雨實在蹊蹺，偏偏無甚線索，議事便結(jié)束得很快，凈思下令加強戒備和查探之后便讓他們各歸其位，自己對著袖子上的黑紋看了半晌，轉(zhuǎn)身去了天凈沙。

    重玄宮與天凈沙同在北極之巔，區(qū)別在于前者坐擁整座山峰，后者只取最上方的一塊凈土，隱在虛無縹緲間，不見香火與人煙。

    千年來，道衍神君都在天凈沙最深處的問道臺閉關(guān)，從未踏出這方寸天地半步，凈思自然也不會因為一場風(fēng)雨去打擾神明，她進入天凈沙后直奔日月池，那是天法師常念所在之地。

    日月池乃是由一圓一缺兩潭池水組成，左生陽炎右起陰云，一條白虹橫貫成橋，常念就在橋上打坐，千年來紋絲不動，可凈思這一次進來，卻看到他走下虹橋，親自取了一瓢陽日池水，為一個年輕人清洗眼睛。

    那池水里有不滅的火焰，隨著水流燎動燃燒，跪在池畔的年輕人一身玄衣，袍袖上繡著銀線星羅，本是面如圭璧的好模樣，偏偏緊閉的左眼下不斷淌出黑水，看著就可怖惡心。

    粘稠的黑水被陽炎燎過后很快變得干凈清澈，可這些水沒有匯入池子里，而是隨風(fēng)化入云霧里，向下方山峰沉去。凈思看了這場景，算是明白今夜的陰雨從何而來，可她臉色并不好看，拂袖將這片雨云都收了起來，本就被染黑的袖紋更加暗沉了。

    她寒聲道：“常念，別再讓雨水落進重玄宮，一回便已驚動，再來就易生事端?！?/br>
    天法師常念是一位清瘦的老者，他滿頭白發(fā)都用木簪束成髻，一襲素色道袍罩在身上不覺仙風(fēng)道骨，反而顯得他形銷骨立，乍看就像個行將就木的病老頭。聽見凈思的警告，常念只是端詳了一下年輕人的眼睛，確認不再有黑水流出來，這才笑道：“星移，起來罷?！?/br>
    司星移起身行禮：“多謝師父，拜見宮主。”

    他實在生得一副芝蘭玉樹的好模樣，笑起來更讓人如沐春風(fēng)，只可惜那只左眼仍緊閉，被披散的額發(fā)擋了大半，平添幾分病弱氣。凈思看他臉色蒼白，又想起剛才的事情，語氣微冷：“怎么回事？”

    “弟子今晚做了個夢?！彼拘且茡崦约旱淖笱?，“在夢里，我看到天崩地裂，日月淪亡，諸天神明座下滿是枯骨，深淵邪魔化成眾生，萬千星辰變作流火墜落在地，仙人們淪為凡夫俗子苦苦掙扎，最后……”

    “什么？”

    他輕聲道：“我看到在這片末日天地間，長出了一棵樹，上頭開滿人面的花?！?/br>
    長滿人面的樹？凈思看向常念，兩人四目相對，又很快收了回去。

    沒有誰會質(zhì)疑司星移的所見所言，不僅因為他是號稱能窺測天機的司天閣主，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有如此特性，何況他所說的內(nèi)容雖太過荒誕可怖，卻足以觸動常念與凈思心里不可言明的秘密。

    世間奇葩不下萬千，長有人面的也非少數(shù)，可是能夠立于日月淪亡的天地間，非驚世異植不可能，以凈思看來，三界間符合這條件的也只有三株——傳說中位于元初天界的承天神木，歸墟地界里的魔羅優(yōu)曇花和伊蘭邪樹。

    “不可能是承天神木?！背Ｄ畹溃吧衲倦m已隔世千年，可它乃是至凈至清之樹，在如今的玄羅人界尚且無法生存，更何況是在那般情景之下？如星移所言，他所預(yù)見的乃大亂之世，正序崩，亂象起，如眾生應(yīng)劫，自是污穢叢生，非邪物不可證此道?！?/br>
    “魔羅優(yōu)曇花在曇谷，那里最近出事了?！眱羲计沉怂拘且埔谎郏拔也幌嘈徘珊??！?/br>
    “的確不是巧合?！彼拘且泼嗣笱?，“我能感覺到，那里的吞邪淵動了?！?/br>
    “可你壓下了相關(guān)情報，如果不是今晚這場風(fēng)雨，本座還不知你的隱瞞。”

    凈思很少自恃身份，可當她一旦把這份威儀擺出來，就說明她已然十分不悅，而她若想處置誰，就算是常念也不能求情。

    常念的確沒有求情，他只是接過話道：“是我讓他壓下情報?！?/br>
    凈思側(cè)過頭，目光冷沉。

    “經(jīng)歷了眠春山和寒魄城兩遭，魔族想要卷土重來的野心已經(jīng)擺在明面上，而我們不可能永遠鎮(zhèn)壓住魔羅優(yōu)曇花和吞邪淵?！背Ｄ顡軇又谀臼执缤瑩軇右晦D(zhuǎn)又一轉(zhuǎn)的輪回，“千年前，非天尊雖然敗陣，可他是輸給了優(yōu)曇尊，不是輸給我們。如今優(yōu)曇尊已隕落，玄羅世間能夠克制他伊蘭惡相的存在，就只剩下魔羅優(yōu)曇花，而這個東西對他來說，比吞邪淵更重要?！?/br>
    “那你更不應(yīng)該阻止我?！?/br>
    “除非放棄伊蘭，否則非天尊不可能得到魔羅優(yōu)曇花，因為這兩者相克而非同源。對于非天尊來說，魔羅優(yōu)曇花是個極大的誘惑，也是更大的威脅，他想要毀滅更勝過利用，而他在沒有把握之前絕不會動手。”常念望著水中倒影，“一千年來，我們用了很多辦法想要毀掉魔羅優(yōu)曇花，甚至不惜打破原則用曇谷眾生之魂去消磨它的魔力，此法雖然可行，但需要的時間太久了，現(xiàn)在的我們已經(jīng)等不起……既然如此，何不借非天尊這一手，除了這個經(jīng)年大患？”

    “然后呢？等他除了心腹大患，吞邪淵怎么辦？曇谷怎么辦？陷在里面的人怎么辦？”

    “只要星移留在這里，吞邪淵就不會真正爆發(fā)，這件事你早已明白，只是還想為曇谷爭取一線生機?！背Ｄ羁聪騼羲祭淠哪?，輕嘆了口氣，“凈思，你生為地法師，雖性情高冷，可對大地眾生常懷悲憫之心，然而我們當年都已經(jīng)做了決定，曇谷注定要有這個結(jié)局，萬象皆有生老病死，現(xiàn)在也不過是時限到了，你需得看開些。至于里面的人，生死禍福亦有緣法，該應(yīng)劫的逃不脫，不該罹難的吉人自有天相?！?/br>
    “注定？”凈思平淡地反問，“天意注定，還是你注定？”

    常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無波無瀾，卻像是有萬頃云天在此刻壓下，凈思本能地繃緊了全身，她感覺有無數(shù)只眼睛從四面八方看過來，無處不在，避無可避。

    他淡淡道：“我為天法師，我的話就是天意?！?/br>
    三寶師雖共生同修，各掌天、地、人妙法，歸根結(jié)底還是有境界差異，其中靜觀的氣運與人族息息相關(guān)，乃三寶師之中最具變數(shù)浮動者；凈思是大地之魂，脊背上承有山河眾生，乃是三寶師里首屈一指的強者；而常念是天道之氣，生而與天呼應(yīng)，意識與天道相連，三我合一，有“代天巡世”的天命在，故而能長伴神明之側(cè)，俯瞰蕓蕓眾生。

    他如同凡夫俗子，無術(shù)法咒令之強，可他亦是天道遺世的眼睛，哪怕是擁有大地為后盾的凈思，如今身處這穹空之上，她也不能逼視這目光。

    常念掬起一捧陽日池水潑在凈思垂落的衣袖上，洗去那些臟污的黑色，衣袖又變回一塵不染的素白，他走上虹橋，輕聲道：“回去吧?！?/br>
    凈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拂袖出了天凈沙，司星移也躬身告退，跟在凈思身后離開。

    日月池水緩緩流動起來，常念低下頭，看到池水無聲高漲，越過虹橋交匯到一處，水面便平靜如鏡，陽炎與陰云都隨白虹一起沉在了水底，連一點波紋也不見了。

    他盤膝端坐，水鏡上映出的不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身著華服的男子坐在一樹繁花下，身上落了好幾片淡緋色的花瓣，而祂唇角帶笑，細細端詳著手里一片落花。常念透過水鏡看得清楚，那片花瓣并非花樹所有，細長翻卷，潔白如玉，分明是外界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