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她一咬牙，道：“大人，我這就去召集村民，一定讓他們奉上香火愿力恢復(fù)您的神力，您先留在這里吸取游散靈氣，聞音陪著您……”

    她說到這里，突然飛快地掃了一眼聞音，仗著盲眼青年看不見，握住了虺神君的手。

    那手有些涼，她卻如獲至寶般地捧著，低聲對虺神君道：“萬事有舍才有得，大人雖是慈悲心腸，但也要知道舍小為大的道理。”

    虺神君低頭看著她花白的發(fā)頂，靈體保持著死前的模樣，他想試著在這滿頭華發(fā)中找出幾絲青黑，可惜沒有看到。

    她是真的老了。

    昔日那個拿著火把揚言要燒他的廟然后又坐在神座下絮叨的姑娘，已經(jīng)變成華發(fā)蒼蒼朱顏不再的老人，至死也未安息，幾乎算得上面目全非了。

    虺神君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就像一百多年前對待那個哭成花貓的姑娘一樣。

    “我知道該怎么做，你去吧。”他溫聲道，眼睛里似乎含了一把細(xì)碎的月光，清潤無瑕，“小蝶，多謝你，還有……”

    對不起。

    神婆自然聽不見他未出口的三個字，陰靈化為一道冷風(fēng)從山頂刮了下去，原地只留下虺神君和聞音。

    盲眼青年坐在山崖邊緣，試圖靠激斗之地更近一點，渾然不顧山風(fēng)隨時會把自己吹下去，耳中雷聲轟鳴不斷，盡管離得遠(yuǎn)，仍讓人聽得瑟瑟發(fā)抖。

    虺神君跟孩子一樣抱膝在旁邊坐下，問道：“你很擔(dān)心那只妖狐，他是怎么樣的性子呢？”

    “脾氣硬，敏銳多疑，不會說漂亮話……但是，我很喜歡他。”聞音歪過頭，“他是只狡猾的狐貍，如果打不過那蛇妖，一定會先跑然后再伺機報復(fù)的，所以我不擔(dān)心他。”

    虺神君微微一笑：“可你的神情有些憂慮，分明是在擔(dān)心什么呢?！?/br>
    聞音輕聲道：“我擔(dān)心的是……我以后見不到他了，下輩子還能跟他認(rèn)識嗎？”

    “為什么這樣說？”

    聞音苦笑一聲：“婆婆的意思，不就是讓大人殺了我嗎？”

    虺神君先是一愣，看著他那雙空洞的眼睛，也不否認(rèn)：“你怎么知道？”

    “當(dāng)年是您把我?guī)Щ貋恚彩悄甜B(yǎng)我，算是我的半個父親，因此我想救您的心絕不作偽，別說放一碗血，就算把血流干也沒關(guān)系……”聞音垂下眼瞼，“可是婆婆放我的血時，我感受到了她的殺意。”

    他視為至親的神婆，在那一刻對他動了強烈的殺意，讓聞音如墮冰窟。

    “我是個瞎子，爹娘扔下我時，說馬上就去給我找大夫，可是他們再也沒回來，從那之后我就告訴自己再也不要被人騙了……”聞音只手托腮，“我看不見的話，不止要比旁人聽得清、摸得對、嗅得細(xì)、想得多，還要比旁人不如，這樣的話所有人都會覺得只要我看不見就行了?！?/br>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從小我就在想，分明是無親無故，婆婆為何對我這么好？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次跟您見面，婆婆說話的語氣都會變得愉悅，她是那樣尊敬并愛著您，而我是您親自撿回來的孩子?！?/br>
    虺神君淡笑一聲：“你覺得她愛屋及烏？”

    “曾經(jīng)是這么想的。”聞音攤開手，“直到她問過我的生辰八字，然后從我七歲過后，從飲食和沐浴的水里都能察覺到一股很淡的藥味，婆婆總是把一些古怪的藥材用在我身上，被問起便說強身健體，可我分明記得其中一股味道是‘九陽草’?！?/br>
    九陽草，生長在向陽山地的一種常見草藥，能驅(qū)風(fēng)邪，卻有少量毒性，并不適合人長期服用。神婆精通藥理，卻給聞音用了這藥整整十年，雖因其他藥物搭配而無大礙，卻使得他內(nèi)火陽盛耗損臟腑，若非陰蠱詛咒，決計活不到今天。

    虺神君道：“九陽草除了祛風(fēng)，更重要的是驅(qū)邪。它生于向陽之地，受日輝而生長，加上一些藥物便能配置純陽散，長期服用他的人便會在體內(nèi)積蓄大量陽氣，當(dāng)是步入歧途的妖靈精怪最喜歡的獵物。你學(xué)過凈靈訣，此術(shù)法能使人平心靜氣，降低陽氣過剩帶來的內(nèi)火困擾，但是精關(guān)緊鎖，難動欲念，故而修行者多潔身自好，為至陽純凈之身?！?/br>
    “多謝大人的解釋?！甭勔粜Φ?，“這讓我確定自己偶爾的胡思亂想反而是真的了?！?/br>
    “什么猜想？”

    盲眼青年悶聲道：“覺得自己像一頭養(yǎng)肥了待宰的豬?！?/br>
    虺神君一愣，接著大笑起來。

    “我對于大人有什么用呢？婆婆為什么要悉心養(yǎng)我十四年，然后又在一夕之間想殺了我呢？”聞音的聲音很輕，“大人，這世上只有狐貍和您最坦誠了，也請您現(xiàn)在別騙我，好不好？”

    虺神君輕輕戳了下他的頭，道：“我剛才說過，至陽純凈之人是妖靈精怪最喜的獵物，因為陽氣不僅能助長修為，還能滋養(yǎng)體內(nèi)的生氣，其血rou甚至能作為上等丹藥的材料。小蝶當(dāng)初帶著你本無其他想法，但是當(dāng)她知道你是三陽日出生的男孩之后，便動了這心思——養(yǎng)你一身純陽血rou，做我養(yǎng)精補魂的祭品?！?/br>
    他說到這里，故意用能把小孩子嚇哭的惡劣語氣道：“你的血除了能破陰封印，還對我大補。只要我挖了你的心肝腦髓吃掉，再把你的魂也吸了，我就能恢復(fù)體內(nèi)過半的傷勢，再加上香火愿力，足夠反擊那個家伙了。”

    他說得戲謔，奈何看不見的人當(dāng)了真。

    “如果是這樣，那就行了，雖然有點不甘心……”聞音閉上眼，“您動手吧?！?/br>
    “……”虺神君嫌棄地看他一眼，“你認(rèn)識我這么多年，還不知道我吃素嗎？”

    聞音一怔：“您……”

    “舍小為大沒有錯，但是自愿犧牲和被迫舍棄是兩回事情，如果為了挽救選擇殺戮，那這件事本身就變了意義，而且……”虺神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伸出籠在袖子里的手臂，“就算我吃了你，也沒有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