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兩人變得很安靜,很安靜, 靜得能聽見清風(fēng)細(xì)拂青絲的聲音。 裴梓豐靜靜地聽身側(cè)人青絲輕舞, 那幾乎為不可聞的聲音落在他耳中,竟有種令人無端安心之感。 他從來不是需要從旁人那里汲取力量的人,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他竟情不自禁地貪戀這片刻寧靜與溫存。 這感覺很奇妙, 也很新奇。 裴梓豐以近乎玩味的目光審視它,又以近乎研究的態(tài)度分析它, 任它絲絲裊裊。 他確定,他心無旁騖、不為所動如往昔。 那么,這確乎存在的貪戀與滿足又究竟從何而來呢? 人可以擁有相互對立的兩面嗎?他可以冷酷如磐石,同時又溫存似春風(fēng)嗎? 這一刻, 裴梓豐竟想哂笑。 這是譏諷,又或是自嘲。他這一切貪戀與猶豫的源頭,來源于他無端斷定陸照旋同他是一類人, 是完全相似、互相映照的一類人,他認(rèn)定她理解他,他認(rèn)定只要他說,她就一定懂,而且一定贊同。 多可笑?他一路乘風(fēng)破浪、一路堅定不移,不正是因為他對自己的獨一無二深信不疑嗎?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竟也向往認(rèn)同、向往被人理解、向往擁有同類。 他親手撕碎了這深信不疑,竟沒有半分猶疑與痛苦,反倒自這新的結(jié)論上彌生難以言喻的歡悅與前所未有的新奇。 他好似忽然擁有了一面鏡子,而鏡中的投影是如此的令人向往、值得敬意,這讓臨鏡自照的人由衷地滿足。 裴梓豐近乎小心翼翼地珍視著這投影,也許這是上天賜給他最好的對手,無論勝負(fù),他都能坦然面對、欣然接受。甚至于,他衷心希望他的對手越成功、越出色、越強(qiáng)越好。 當(dāng)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第三幅壁畫中兆花陰的面上時,一道朦朧的迷霧似乎籠罩而來,帶他們?nèi)ネ七h(yuǎn)的時光。 “明敘涯,我總不信你真會如此不擇手段?!庇腥思t衣獵獵,手中昆吾瑩光,冷冷地俯視。她的眼神如此冷酷,又堪稱冷淡,與她的言語配在一起,幾乎有一種讓人目眩神迷的割裂感,“看來我注定失望了?!?/br> “師尊,是你同我說的,一個人為了自己的道途竭盡所能,從來不應(yīng)該羞恥?!庇腥搜鍪谆赝?,臉上是介乎無動于衷與欣然向往之間的笑容。 似乎對此絲毫不感興趣一般,兆花陰神色平淡,絲毫不為所動,揚(yáng)起昆吾,“那我就看看,你究竟學(xué)會了幾分手段,敢同蘇世允這只猛虎謀皮?!?/br> 昆吾高高飛起,在天光云影里光華萬丈,她的神情冷淡如冰。 一如壁畫上的情景。 陸照旋近乎愕然地望著這一切。 明敘涯是兆花陰的弟子,與蘇世允聯(lián)手算計師尊……十?dāng)?shù)萬年前的過往簡直像是一場出人意料的大戲。 迷霧流轉(zhuǎn),匯成新景。 “你去轉(zhuǎn)世,我必接引你歸來?!泵┥犭u黍中,慎蒼舟定定地望著靜坐對面的人,“太素白蓮我去為你尋?!?/br> “然后等這個對手一步步回問元,從頭來過嗎?”兆花陰反倒好似沒事人一般,笑容恬淡,與方才那畫影中冷酷無比的神情截然不同,提起自家事,好似絲毫不介懷,“慎蒼舟,你何必呢?” 她伸出手,一朵朱色馥郁的芙蕖落在她掌中,那濃郁深沉、絢爛富麗的色澤似乎一出現(xiàn)便要將暈染天地。 然而下一剎,那妖冶而近似輝煌的芙蕖仿佛摶風(fēng)的蝶翅,紛紛而散,掬不住、留不得,悄無聲息成空。 “道器摧折,道途崩毀,就算轉(zhuǎn)世重修,那也是從頭再來,縱比普通修士快些,也要再悟大道,還未必能成?!闭谆幫湛杖缫驳恼菩模p嘆一聲,“有這功夫,無論殺了年玖還是寧懷素,都夠你飛升了?!?/br> “若我勝過你,踩著你的尸體飛升,我絕無半分遲疑,但我不接受現(xiàn)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勝利?!鄙魃n舟沉沉道,“我既然認(rèn)定對手是你,就不會輕易更改?!?/br> “問元壽元齊天,我不差這一時半會?!?/br> “再等等。”兆花陰微微一笑,挪開目光,心不在焉地注目遠(yuǎn)方,似是喃喃自語,“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br> 迷霧重重,蓋住一切,再展開時,又是一副新光景。 “你想告訴我什么?”慎蒼舟以一種隱約不安,又仿佛了然于胸的目光望著兆花陰。 “果然是殊途同歸。”兆花陰沒有理會他,反而遙望遠(yuǎn)天,似以近乎癡迷的目光遙望虛空外的世界。過了很久,她才回過神來,回過頭來。 陸照旋一怔。 兆花陰臉色蒼白,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但她的眼神卻好似兩簇不熄的幽火,永遠(yuǎn)熾烈。 “我要飛升了。”似乎從那癡迷的狀態(tài)中掙脫處理,兆花陰朝慎蒼舟平靜地笑了笑。 “是不是太突然了點?”慎蒼舟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在玄元大秘上有所突破,對道法感悟突飛猛進(jìn),但你現(xiàn)在狀態(tài)太差了,只怕連虛空也無法穿越。” “不必?!闭谆庉p輕搖頭,近乎恬然地微笑道,“我的飛升,與旁人不同?!?/br> 她沒有立刻解釋她的話,反倒取出一副卷軸,遞到慎蒼舟面前,“我把太清劍典留在鬼世夜游圖中了。” “太清劍典是我畢生所學(xué)的成果,這段時間里,我參悟玄元大秘所得也俱在其中,你若感興趣,可以看看?!?/br> “當(dāng)然?!边@面容蒼白到毫無血色,似脆弱無比的女人輕輕勾了勾唇角,“你若不想走這條路,丟了也行?!?/br> 慎蒼舟沉默地接過那幅卷軸。 “我走了?!闭谆幊⑽⒁恍?。 仿佛清風(fēng)吹散煙霧一般,她的身軀化為裊裊娜娜的輕煙,一分分地消散,在天光中漸漸透明,漸漸單薄。 冥冥間,似乎有無形之門為她而開,一點魂靈乘風(fēng)破浪,頭也不回地飛向虛空。 慎蒼舟靜靜地望著,直到迷霧再次籠罩一切。 也許離兆花陰飛升的那段往事很久以后,他從卷軸中取出一柄青霜短劍,與那幅卷軸并排而放。 他將卷軸帶到了祖洲,而那把短劍則被他珍而重之地留在了山海境。 在迷霧無窮圖景的最后,慎蒼舟露出一個平靜近乎釋然的微笑。 然后,就如同兆花陰那樣,消散在天光云影里。 他的身軀化為輕煙,化為長風(fēng),化為無數(shù)山川與江河,托起整個山海境。 陸照旋幾乎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震驚,直到迷霧再度散去,仍沉浸在方才的畫面中。 若她沒有理解錯的話,剛才的情景是說,兆花陰勘破了玄元大秘,尋到了不必斬殺對立道統(tǒng)修士便能飛升的路徑? 兆花陰沒有攜rou身一道飛升,或許她也無法rou身飛升,只能舍棄身軀,以一點元神踏破虛空,飛升天外。 而她交給慎蒼舟的傳承太清劍典……不正是當(dāng)初在秭殊洞天中,趙咎同告訴她謝無存正在尋找的傳承嗎? 她原以為那只是謝無存隨口唬弄趙咎同的,未料竟真有所溯? 謝無存是真的知道太清劍典的來歷,還是偶然得知、并不清楚根底?為何他會認(rèn)為太清劍典在秭殊洞天中? 太清劍典竟曾存在鬼世夜游圖之中,而后者竟是由慎蒼舟送往祖洲的。 而她也終于明白為什么謝鏡憐會認(rèn)為太素白蓮在滄海島了。 兆花陰/道器摧折后,慎蒼舟為她尋來太素白蓮,但兆花陰并未去轉(zhuǎn)世,也就沒有用上。 慎蒼舟不需要重塑道器,那么懷疑他留在滄海島中鎮(zhèn)壓氣運的寶物是太素白蓮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慎蒼舟留在此處的寶物是太清劍典,那么此處究竟有沒有太素白蓮?若沒有,慎蒼舟又將太素白蓮放在了何處? 這一切思緒尚未淡去,她便好似本能般地掣出昆吾,驚濤似于劍刃滾滾,朝她身側(cè)當(dāng)頭打去。 那劍光倏忽而落,似乎能將一切化為虛無,卻在一聲雷音中悄然化解。 陸照旋平靜地望著裴梓豐,從他的目光里看到與自己幾乎如出一轍的冷淡。 慎蒼舟從鬼世夜游圖中取出的那柄短劍,與第三幅壁畫上兆花陰手持的短劍別無二致。 不必過多猶疑,不必再行揣摩,那就是通往大若巖的線索、太清劍典的下落。 自迷霧彌漫又散開的這短短數(shù)個呼吸之間,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變了一番光景,他們終于擺脫了問元大能十?dāng)?shù)萬年前設(shè)下的障礙,清晰地感知整片天地。 這是一片看似狹窄,實則無窮無盡的天地。它介乎虛空與實世之間,連通兩個極端。 進(jìn),則大若巖在望,勘破玄元大秘的太清劍典,甚至于太素白蓮都將在手,退,則回到虛妄海水中,花時間買個見識。 陸照旋元神蘊(yùn)道,法力四凝,幽幽道,“裴道友好強(qiáng)的雷法?!?/br>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711 22:03:08~20200712 23:15: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宸宸 4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59章 神霄宗雷,本是同源 “陸道友的劍法也是無比高妙?!迸徼髫S朗笑一聲, 朝陸照旋輕輕頷首,姿態(tài)得體得仿佛兩人真是在互相夸贊對方手段。 劍光倏忽過眼,似山水蕩開云煙, 在這狹窄的甬道中,竟生出別樣的廣闊無盡之感。 陸照旋不再作答, 凝神注目那無限劍光。 謝鏡憐說得沒錯,她玄元同修,實是犯了大忌,有些關(guān)隘對于堅持玄門或元門的修士來說是可以慢慢渡過的, 她卻因在這兩者間搖擺不定而難以突破,于道法上便好似攔路虎,兇險之極。 這關(guān)隘表現(xiàn)在斗法上, 便是許多手段她難以參透, 轉(zhuǎn)圜不如旁人流暢。對于蛻凡修士來說,這一分一毫的差別,往往都是決勝的關(guān)鍵。 而正因這缺陷,陸照旋斗起法來反倒更咄咄逼人。 她本就是氣勢更勝手段、應(yīng)變更勝技巧之人,千余載斗法多半是道法修為不如人, 全靠一股氣勢與應(yīng)變求一線生機(jī),此時這天然的缺陷并不能讓她有所動搖, 反讓她更生決然。 那劍光悠悠,若隱若現(xiàn),伴著滾滾雷音,一時晦暗如暝夜, 一時璀璨如星辰。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說來也怪,按理說, 以蛻凡的修為,如此磅礴輝煌的劍意幾乎能一劍斬落一個小世界,然而在這狹窄的甬道,竟好似毫無威力一般,輕飄飄地涌過四壁,尚未給甬道造成什么破壞,便仿佛溪流匯入江海一般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陸照旋一邊凝神去看劍光,一邊留意周圍,發(fā)現(xiàn)這細(xì)節(jié),不由略略感慨起問元手段,寓無限天地于方寸咫尺之間,算是于虛實之上更上一層,遠(yuǎn)遠(yuǎn)比蛻凡所謂的虛實一體來得精微得多。 在浩渺劍光中,似有五色雷光一瞬而生,霹靂而下,與那劍光一觸即分。 劍光一閃,好似從未存在過一般,轉(zhuǎn)瞬黯淡了下去,轉(zhuǎn)瞬又從那深沉如海之中生出更熾烈、更耀眼的光華。 而那五色雷光卻好似隨劍光一道黯淡下去,沒有劍光新生光華的手段,為新生的劍光所淹沒。 “陸道友這手虛實相生的手段,實在精妙?!迸徼髫S為那劍光壓制,卻好似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一般,仍風(fēng)輕云淡,竟有幾分事不關(guān)己的點評之意,“不愧是蒼君傳人?!?/br> 他刻意提及慎蒼舟,無非是想拋出點話頭引她分散心神,來個措手不及,陸照旋哂笑,本不待搭理,然而心念一動,竟也溫聲道,“豈敢,裴道友得明前輩照拂,果非俗類?!?/br> 她口中陰陽怪氣,手下卻比口頭更不容情,劍光翻覆如江海,翻涌外更有磅礴與熾烈,細(xì)看取,又好似光影明滅,明亮如日月星辰,暗沉如虛空深淵,互輔相成。 就在那明滅劍光似要將裴梓豐全然淹沒時,自劍光之中生出一道五色之虹,轉(zhuǎn)瞬散落整片劍光之中,將那明滅光華一剎扭轉(zhuǎn),反向陸照旋倒逼而去。 陸照旋只覺心神一剎恍惚,好似多年道法一瞬被人顛覆,天地變了一副模樣,陌生得令人茫然震恐。 這恍惚不過一剎,她轉(zhuǎn)瞬收攝心神,知道這是裴梓豐于道法之中的領(lǐng)悟在她之上的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