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大道獨行,聚散不過是常數(shù),裴梓豐從來都是率先向前離去的人。 裴梓豐思忖許久,想到一種可能,“若有機(jī)會,我倒想見見最后接了我靈寶的那個人?!?/br> 他確實有些好奇謝鏡憐究竟會把鬼世夜游圖給誰。 誰配? 這是裴梓豐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答案,他在提起這個答案的時候,心里確實涌起了一股較為濃烈的興趣。 但蓮燈仍未亮起。 裴梓豐沒想到自己竟卡在這樣的問題上,哂笑道,“那便沒有了。非要說的話,也許想見一個與我特別相似的人吧?!?/br> 他真是隨口一說,孰料那蓮燈竟應(yīng)聲而明,隨之傳來一道清冷動聽的女聲,裴梓豐每次聽到她的聲音,都回想起早春江月,寓明媚生機(jī)于冷冽之下,“飛升后的我?!?/br> 裴梓豐忍俊不經(jīng),他的這位對手在應(yīng)對刁鉆問題上,實在有幾分刁鉆手段,而她的心氣,也實在高得很,一口便說起飛升后的自己,似乎從未懷疑過自己能一路走到最后。 他收起笑容,露出漠然之色。 巧了,他也是。 *** “……非要說的話,也許想見一個與我特別相似的人吧。” 陸照旋嗤笑一聲,頗感好笑。 對面那人的答案聽起來好似十分平常,與她那句野心昭彰的話一比簡直像虛懷若谷、低調(diào)內(nèi)斂的隱士,可不知為何,陸照旋卻覺得對方比自己更傲慢十倍。 對面的人會這么說,不是認(rèn)為這世上真有與自己相似的人,相反,他篤定這世上絕沒有任何與他特別相似之人。 他認(rèn)定自己不可替代。 陸照旋就不會這么說。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或事是不可替代、獨一無二的,包括她。除了對于她自己來說,陸照旋對于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樣物都只是一個可替代的過客。 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也是她孜孜以求的原因。她難以忍受,甚至隱約恐懼于自己僅僅只是天地浮生的一過客,她不想做輕易被替代的一員。 蓮燈自她面前劃遠(yuǎn),新燈轉(zhuǎn)至眼前。 “求道的原因?” 陸照旋輕嘆。 這蓮池哪里是要他們互相了解手段后斗得更兇?這分明是要他們當(dāng)場殺個你死我活、絕不兩立??! 這樣的問題問下去,兩人可謂是對對方無比了解,若是再一見面,認(rèn)得對方之后,一出山海境將對方的理念和隱秘全都公布出去,那對方便要處境兇險了。 蛻凡修士誰還沒有一堆仇家?這條路就這么窄,想一路走下去,就得把人擠開。 故而穩(wěn)妥起見,無論對方是否還爭太素白蓮,殺了對方、讓他再無泄密可能都是最好的辦法。 不愧是問元大能,折騰人的手段,也著實超凡脫俗,遠(yuǎn)勝于一般人。 陸照旋冷笑——太素白蓮最好在山海境,否則她不保證她這因果傳人晉升問元后不會把蓮池毀了。 她反復(fù)嘗試,暫時沒有脫困之法。 但她不缺這點時間,比起向一個將要你死我活的對手坦誠自身的信念與堅持、剖白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為未來留下無窮隱患,多花點心力破局顯然更省事。 她不想讓任何人了解自己的內(nèi)心,也不覺得有這個必要,更沒有人誰配。 她有的是耐心。 至于對面人會不會因此苦苦等待——都是你死我活的對手了,等她一會兒又有什么大不了? 第55章 道之所在,寧鳴而死 裴梓豐答完點亮第四盞蓮燈, 便見一切似乎靜止了,既沒有對面的答案傳來,蓮燈也沒有蕩開。 他耐心地等待, 一邊觀察著四周,試圖從滿目黑暗寂寥中找尋出一點不同。 其實僅從目前的一切來看, 也足以探尋出些信息。 首先,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蓮池之中,此處雖滿眼黑暗,除了幾盞蓮燈, 似乎什么都沒有,但細(xì)探究,每一處都是無比真實的。山海境中只有蓮池與大若巖全然真實。 裴梓豐并非剛突破、沒經(jīng)驗的修士, 他轉(zhuǎn)世前已是期年蛻凡, 論起道法領(lǐng)悟未必比問元差,如今雖受修為境界限制而無法全盤發(fā)揮,眼光卻是不會變的。 所謂真實與非真,其實就是十洲五島與小世界的本質(zhì)差別,在大世界面前, 小世界近似于虛妄,但對于小世界自身來說, 它就是一種真實。 到了問元境界,便會明白這種真與妄的關(guān)系有個特定的解釋,喚作“維度”。 這個概念是裴梓豐從兆花陰留下的傳承中得知的,據(jù)說來自天外, 專門用以形容大小世界的關(guān)系,而若再進(jìn)一步,從天外看十洲五島的一體, 也可以用這個詞來解釋。 小世界的維度低,在十洲五島面前更似虛妄,而十洲五島這些相同的維度作為一體數(shù)面構(gòu)成了整個大世界。 修士唯有到了蛻凡才能感受到這種維度的差異,越是底蘊深厚,感受便越清晰。而問元大能甚至可以改虛妄為真實,提升某物甚至某個小世界的維度。 對于問元修士來說,隨手創(chuàng)造一個幻境,轉(zhuǎn)手便能將其變?yōu)檎鎸崳儔魹檎?,甚至反過來變真為夢。 修仙界常有難分真妄、不辨夢境之事,有些是以訛傳訛,有些卻是維度改變的帶來的。 裴梓豐曾聽過很多傳說。 有人難辨真妄,曉夢迷蝶。也許問元大能一揮手,蝴蝶變?yōu)閴艨?,不知自己是人耶,是蝶耶?/br> 有人一夢華胥,黃粱方熟。也許維度一變,美夢竟成真,破襖的換上新裝,騎上高頭大馬肆意人生,偶然憶及前塵,誤以為皆是夢境。 甚至于,裴梓豐有時會產(chǎn)生懷疑,他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究竟是真實發(fā)生過的,還是某位高高在上的大能興之所至,隨手造就的? 他是否真的一路走來,是否真的建立了緣生宗,是否真的轉(zhuǎn)世三千載掙扎回蛻凡? 若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境,一場隨時可能變回虛妄的短暫真實,那他掙扎、爭奪的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義? 什么是真的?什么才是虛妄的?對于小世界的修士來說,世界也無比真實,那么,對于天外來說,他們也許只是一段虛妄。 裴梓豐相信只要他一路走下去,總能找到答案——無論答案究竟是什么。 即使這一切是虛妄,知道也總勝過無知,起碼他離真相更近一些。 他現(xiàn)在所在的這片黑暗無光之地,維度并不比十洲五島低,對于整個大世界來說,是標(biāo)準(zhǔn)而確定的“真實”。 雖說問元大能有轉(zhuǎn)虛為實、轉(zhuǎn)實為妄的手段,但人力終有窮時,能做到慎蒼舟這一步,也足可以稱得上驚才絕艷、世無其二。 山海境是完完全全人力創(chuàng)造的世界,滄海島則是借助山海境提升的維度。能憑空創(chuàng)造出如此高維度的山海境、又能將無數(shù)小世界拼湊成如此廣博的滄海島,慎蒼舟于道法、虛實之上的領(lǐng)悟堪稱無可匹敵。 裴梓豐還沒問元,也并不怕旁人窺視揣測他的內(nèi)心。他問心無愧、無暇、無畏,年玖這等玩弄人心的行家尚且拿他奈何不得,只能與他合作,更別提旁人了。 若真能有人從幾句問答中找出他破綻,裴梓豐倒也覺得是個彌補(bǔ)缺漏的機(jī)會。 他不怕別人發(fā)現(xiàn)他的弱點,他只會親自消除這弱點。 不過,他秉承著這樣的態(tài)度,泰然相對這蓮燈中的問答,他的對手確似乎并非如此。 裴梓豐等一個回應(yīng)等了約莫有三年,一直等到他難得隱約生出好奇,對方是不是不打算出去了,那蓮燈才久違而突兀地傳出聲響來。 “道之所在,我心所往?!?/br> 他一怔。 *** 陸照旋在黑暗中靜坐探尋了整整三年,對周圍的一切都堪稱了如指掌,最終不得不承認(rèn),她未找出脫困之法。 這仿佛是一片獨立的世界。 她無法憑借自身的力量從流洲來到滄海島,同樣,也無法憑借自身力量離開這片黑暗的天地。 既然無脫困之法,她沉吟片刻,把那道題答了。她向道之因并非見不得人的秘密,五次不答的機(jī)會不該浪費在這之上。 她方答完,那頭等了三年的答案便立刻傳了出來,“道即我心。” 陸照旋微微一怔,覺這答案與她似乎有些過于相似了一些,但深究起來,好似又是爛大街的理由,便按下那股莫名之感,任那蓮燈飄遠(yuǎn)。 “順從還是主導(dǎo)?” 答案幾乎在瞬間便浮現(xiàn)在她心上。 但陸照旋沒有立刻作答,而是默念了十息,緩緩道,“寧鳴而死,不默而生?!?/br> 既然選擇了作答,那么心境與理念是難免會被對方了解的,她總要防一手。 想要誤導(dǎo)對方,并不一定需要說假話,猶豫和間歇就夠了。 蓮燈里傳來對方的答案,“這世上沒有生而為王,只有不甘俯就命運的人。” 陸照旋不由輕笑,她原以為她的答案已夠狂,但她的對手顯然更不是什么溫良恭儉讓的性子。 這發(fā)現(xiàn)令她有些好奇對手的身份,或者說,她對此一直十分好奇。 常理來說,或許是她自身性格已經(jīng)足夠強(qiáng)烈鋒銳之故,陸照旋對性格張揚狂傲者無感,但不知為何,她此時竟有些欣賞對面人的性格,即使那將會是她的對手。 她對這反常頗感驚異,略一思忖,立刻便明了因由。 即使她自身也是攻擊性極強(qiáng)的性格,但她其實并不反感傲慢與自信,她反感的只是虛假、一戳便破的傲慢與自信。 唯有堅信不疑、篤定到極致的人才能獲得她的敬意。 遺憾的是,并非每個人的傲慢與自信都能讓他們自己深信不疑,而連自己都無法深信的驕傲,未免也過于廉價了些。 *** 裴梓豐坐在蓮燈前,把玩著那五道紛飛的燭光,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著蓮燈的問題,感慨一下兆花陰祖師的刁鉆,一邊揣測起自己對手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裴梓豐的好奇心十分稀薄,他一向只關(guān)注必要的事,旁人旁物很難勾起他的求知欲,但若有誰真的牽動他的好奇,讓他認(rèn)定有必要了解甚至學(xué)習(xí),那便不是隨便一問可以解決的了。 也許蓮池真的十分看得起他,為他送來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與她的心境相比,她剛剛突破蛻凡已不算什么劣勢。 裴梓豐在心里默默勾畫這位對手的形象。 她性格很傲慢,這點與他格外相似,從某種程度來說,通過某些問題的答案,裴梓豐有時甚至覺得她比自己還傲慢。 這并不多見,或者說,他甚至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 她不是那種自大的傲慢,而是篤定不疑的自信,一個人沒有極強(qiáng)的實力和極強(qiáng)勢的性格是無法保持這種自信的。 她的這種傲慢,無論放在誰的眼中,都極有可能被歸類于過于自大、過于不知天高地厚,但后者全然不配與她相提并論。這種微妙但截然不同的差異,唯有相同心境的人才懂。 裴梓豐是這種人,所以他理解。 不得不說,命運有時會有些令人驚奇的巧合。裴梓豐對著蓮燈隨口說想見一個與自己相似的人的時候,可從未想過蓮燈那頭的人就是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