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長(一)
——“有時候造物主真是太過殘忍,只顧著生滅,卻不顧悲歡,唯一能讓人篤信的地久天長,不過是痛苦和變故?!?/br> 那是一個無比熱鬧的春節(jié),骨髓瘤晚期、懷孕三個月、見義勇為英雄模范,沉疴舊疾、橫空出世的新生命、迭加著突如其來的榮譽,讓郭發(fā)應(yīng)接不暇。 她陷在床里,沉沉睡著,輕盈的身軀里還頑強釀著另一條生命,仿佛是太累,不肯醒來,世界靜下來,他卻也不是一個人,是衣不解帶的丈夫、是翹首期盼的父親。 郭發(fā)覺得自己沒了rou身,只剩一縷游魂,而她連同腹中嬰孩的一呼一吸,成了此間活著的唯一憑據(jù)。 在齊玉露昏迷的這些天里,郭發(fā)始終寸步不離,她的手上戴著兩枚晃眼的金戒指,可一次又一次的手術(shù)令她臉色蒼白如紙。 “上帝啊,求你別讓他們走?!惫l(fā)咬緊頸上懸掛的十字架,用盡畢生的虔誠。 郭發(fā)聽著醫(yī)生嘴里那些術(shù)語,一迭聲都通向不可避免的死亡,師父師母、芳姨、曹微和二白,甚至對生命還一知半解的白憶楚都來解勸他,千萬要想開。 所有人都知道那個隱隱的結(jié)局,可是齊玉露卻始終踮腳支撐著在命運的懸索上,僵持著不墜落,應(yīng)著郭發(fā)那近乎可怕的執(zhí)著,她平靜地接受著一次又一次手術(shù),淡淡地呼吸著,像是在睡很長的一覺。 “我像是著了魔 你欣然承受 別奢望閃躲 怕是誰的背影 叫人難受 讓我狠狠想你 讓我笑你無情……” 午夜,大廳的電視機里,正放著春晚,正到梁朝偉和張曼玉的合唱,兩個人歌喉繾綣,令人迷醉,觀眾席間一片寧靜,是喜慶雷動之外的一點冷色。 郭發(fā)呆坐在她的床畔:“你聽見了嗎?你看老天爺對你這么好,你還不趕緊醒過來?” 他一個人吃著盒飯里冷了的餃子,是師父送來的,酸菜餡兒,rou剁得很細,加了碎姜,吃起來香而膩:“我給你爸辦了后事,啥都妥了,你就放心吧?!?/br> 爆竹如霹靂般漸次炸裂,沖擊著心海,宣告著世界的無限熱鬧,今年的風(fēng)雪極大,像是要把人的臉頰撕碎。 就算是在監(jiān)獄里,郭發(fā)也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凄清。空氣中充斥著來蘇水味兒,一個人望著窗外,滿地大雪,紛紛揚揚,映得滿室恍然如晝。天空中沒有一顆星子,只有一輪圓月,窗子上墜滿細密的哈氣,他用指頭寫下地久天長四個字,最后一筆扯了很長,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祈愿,有時候造物主真是太過殘忍,只顧著生滅,卻不顧悲歡,唯一能讓人篤信的地久天長,不過是痛苦和變故。 如果齊玉露和未出世的孩子真的在某一天撒手而去,郭發(fā)知道自己會活下去,只是名義不再是自己,而是代替另兩條生命,他會永遠地銘記住這段記憶,作為對自己最殘忍的懲罰。 \\ 住院部的洗漱間里,郭發(fā)在溫暖的水龍頭下洗凈了齊玉露的衣物,一件一件在衣桿上掛起來,冬陽柔和,他吹著口哨,心緒難得平靜。 “給你那個講故事的朋友洗的?” 郭發(fā)一回頭,是石英,她的手臂蜷曲,打著潔白的石膏,容色枯槁,沒了警服下的凌厲和威嚴,讓他有些認不出來:“石警官?你咋知道的?” 石英騰出一只好手,幫他掛剩下的衣服:“我要出院了,出院之前,我要給你講個故事,要不要聽聽?” 來不及郭發(fā)作反應(yīng),那故事便娓娓開始了。 “從前有個女孩,她從小就得了怪病,家里的條件治不起了,狠心的爹瞞著妻子,就把孩子扔在雪地里頭,希望她凍死,等尸體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對別人說,是小孩子自己去野外貪玩,沒回來的,這樣,他趁著年輕,就可以再生一個孩子了。” 郭發(fā)不太明白,皺著眉頭,只是兀自甩開衣擺上的褶皺。 “然后呢,這個女孩竟然沒死了,一個人跑到教堂里,被好心的神父救了,不久,她就被城里的一戶有錢的知識分子家庭收養(yǎng)了,女孩體會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和自由,連怪病也得到良好的救治,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感情不錯,只是養(yǎng)母體弱多病,但看起來都是極好的人,可她不知道,自己的養(yǎng)父不僅不是個好丈夫,在別的小縣城養(yǎng)著另外一對母子,而她也因為相貌酷似那外面的女人,在晚上被他偷偷侵犯?!?/br> 郭發(fā)聽得云里霧里,扯出一抹苦笑:“我終于知道世界上還有比我更慘的人了?!?/br> “后來,思母心切的女孩一個人踏上了回小縣城的火車,可她不知道,她的養(yǎng)父也以找她的名義緊隨其后,那一年,下崗潮來了,她偷偷地去探望母親,母親卻吞耗子藥死掉了,她再次藏身在教堂里,神父回故國去了,教堂也散了。一切絕望地時候,她又得到了養(yǎng)父的噩耗——他當(dāng)街被一個少年砍成了禿瓢,而她正好目睹那一伙人的逃竄,她遠在省城的母親也聞訊死掉了,她在企圖自殺,卻遇見了流浪的少年,她認他為弟弟,和他在廢棄的教堂里相依為命。不久,判決下來了,那當(dāng)街殺人的少年因為不滿十八歲而只判十年,女孩憤怒不已,弟弟了解了她的過往,愿意為她報仇?!?/br> 洗漱間里,人來人往,郭發(fā)怔在那里,滿心錯愕,手心里被洗衣服灼傷的瘡疤再次陣痛起來。 “于是,等待那少年出獄,便成了女孩唯一的祈望,這種殘酷的執(zhí)念支撐她活著,她再次和曾經(jīng)拋棄她的父親走到了一起,父親為失而復(fù)得歡欣,但同時也畏懼陰晴無常、對自己仍有懷恨的女兒,他只好一切聽從女兒的安排,也成了復(fù)仇計劃的一環(huán)?!?/br> “十年之期終于到來,女孩雖然患重病,卻也撐到了這一天,她假意接近當(dāng)年的少年,此時的他經(jīng)歷多次自殘,成了一個滄桑的男人,她知道一個被關(guān)押了十年的男人是抵擋不住誘惑的,男人很快成為她的裙下之臣,她深深打聽過男人的過去,也太了解人性和心理,他自幼被父母虐待,從未得到過溫存和愛,只要她動動手指,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摧毀他的心理,讓他自己走向死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