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五)
2001年1月19日 新年就快要到了,郭發(fā)預支了工資,讓我陪著他買了很多年貨,他說今年要帶我和我爸去他師父家過年。大世界附近變成了年貨一條街,十分熱鬧,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太平竟然也會有這么多人。我們像兩個被允許自作主張的孩子,興奮地握住對方的手,買五彩斑斕的蝦片,在糖塊兒攤子上稱了好幾斤高粱飴、大蝦酥和不老林,還有凍梨和凍柿子,當然,橙子味兒的大窯也不能少。我和他逛了整整兩天,手腳都累到抽筋兒,才發(fā)現(xiàn)新年的奧妙其實非常簡單,無論何種境遇,人都會不自覺投身于那種快活的氛圍中去,等待著一場全面的狂歡和安歇。郭發(fā)還挑了很多花樣的煙花,二踢腳、竄天猴和各種擦炮,他一一給我解釋每一種的美妙和缺點,眼中放著星光,仿佛姹紫嫣紅的夜空就在他的眼前了。他很盼望今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說想看趙本山和范偉的小品。我告訴他,要是今年有梁朝偉和張曼玉合唱的《花樣年華》就好了。郭發(fā)想起了什么,晚上就買了花樣年華的碟片,夜深人靜的十點鐘,我們披著被子坐在沙發(fā)上,難得那樣聚精會神,定睛看著電視機上那么美麗的一對男女,手上分食著一盤魚皮花生和皮凍,煙霧繚繞,酒氣彌漫,看完后,我們迷迷糊糊地都沒有太懂。郭發(fā)也不問,光眨著眼,意猶未盡地躺在我的懷里說,他也想吃芝麻糊,我沒有芝麻糊,只好給他一個深深的吻。 連環(huán)殺人犯孟虎的尸體在玻璃河子里被找到,發(fā)現(xiàn)他的是兩個冰釣的孩子! 雷劈一般,像是上世紀街頭上喊著頭條新聞的報童,尖銳的聲音撕破整片天空。齊玉露所暗暗祈禱的戲劇性相見,全飄逝在風里,看熱鬧的人群挨挨擠擠,生怕錯過一眼:“讓讓讓!給我瞅一眼!” 聲浪高昂,一陣高過一陣,好像在競拍什么特價商品似的。齊玉露夾在其中,頭腦眩暈,熟悉得臉孔都聚在身邊—— 柳山亭當然不會缺席這樣的場面,指點江山地大笑:“這玩意兒真是該著,那十萬塊錢就是誰也拿不著?。√斓烙休喕?,誰想逃???沒門兒!” 郭發(fā)一邊抽著煙,一邊神色幽微地看著齊玉露:“告訴你個秘密,他是我弟弟,親弟弟?!?/br> 齊玉露望著他,聽清了,卻不相信:“什么?” “他死了,這世界上,我再沒一個親人?!惫l(fā)睜大眼睛,漆黑的瞳孔坍縮成黑洞,將她吞噬,“聽明白了嗎?” 一個女警官一身戎裝,徑直朝他們走來,向人們討了一根煙,所有人伸來打火機,在一顆巨大如蘑菇云的火焰中,她徐徐噴出一口煙氣,口吻冷峻如神,也不知在向誰說:“這具尸體,起碼一周了?!?/br> 齊玉露沒說話,那天郭發(fā)和自己在冰上纏綿的那個午后,正是七天前,也就是說,她動情的快活時刻,小武就在冰面下看著,慢慢死去,瘦弱的少年身體正一點一點僵硬…… “都他媽的給老娘讓開!”齊玉露奪過女警官手里的煙,沖出重圍,踢開警戒線,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只跛足,也可以這樣奮不顧身。 “小武,小武……”到底要說些什么呢?什么都結束了,她只想喊他的名字,她為他取的名字。 她走到冰面上,跪下來,貼在冰面上,下面發(fā)出悶堵的異響,她努力睜開眼,冰面變成了凸透鏡,小武凍在冰面之下,像一個雪人,他蒼白的五官擠出一個幽微的表情,眼睫和唇邊掛滿了冰霜,那讓齊玉露感到陌生,她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從來都不了解這個男孩,她以為她會和他至少有一次見面,可是,隔著一層冰面,這就是永別了。 齊玉露愣在那里,小武的口袋里裝滿了石頭。她記得她給他講過這個故事,那時候他贊不絕口,這娘們真是個好老娘們兒,死得這么干脆,這么牛逼,要是有一天他也要死了,這個死法他必須要致敬一下。 忽然,腳下的冰面斷開,冰冷的河水灌入她的鞋子,滄海桑田般,天旋地轉。 六點多的拂曉天,沒開燈,房間黑得像一間天主教堂里的懺悔室,齊玉露醒來,郭發(fā)正穿著秋衣秋褲,叼著牙刷對她說話:“你狗日的做什么美夢了?把我一腳踢下床了?!?/br> “你這床太小了,我還是喜歡原來的地方,”齊玉露雙手放在胸口,重重地躺在床上,氣喘吁吁,那夢太逼真,又太迷幻,她感到一陣后怕。 “唔,”郭發(fā)拖著沉重的步子挪到魚缸旁,在水里灑下一把飼料,他知道她說的是那間在廢墟里的鐵床,幾場大雪后,不知道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樣子,“什么時候兇手抓著了,什么時候就能解封了,那時候那地盤就回到咱倆手里了?!?/br> 太平的人們不給通緝犯孟虎取別的名字,就簡單粗暴地叫他兇手,就像他簡單粗暴取了那些無辜者的生命那樣,引刀一快,見血封喉——“兇手抓到就好了!”有些老人為了這句話,都快活到第二年開春了,仿佛這位兇手便是一切罪惡與死亡的根源,只要這個源頭被掐死了,心中那些惶惶不安的褶皺都會被熨平,生活也隨之歸于平靜,這就像是一場迷信,人們打著賭,調動神乎其神的想象力,打發(fā)掉無聊的冬日。 “郭發(fā),如果能選一種死法,你想怎么死?”齊玉露幾乎已經(jīng)放棄對小武的尋找了,那夢境的清晰讓她不寒而栗,她抱著臂,起身開了燈,又披上郭發(fā)的外套,淡淡汽油的味道,讓她暫時安定下來。 “這你算問對人了,”郭發(fā)顯得很興奮,“我要把我的骨灰放進我自己設計的禮炮里,然后,就三十兒晚上,在七一廣場放給全太平的人看?!?/br> 他巧妙地避開了問題的鋒芒,這是怎么處理骨灰的回答,不是怎么結束生命的回答。 齊玉露順著他說:“設計啥樣的禮炮?。俊?/br> “還沒想好,現(xiàn)在活得挺好的,沒啥事兒干就尋思尋思怎么設計唄?!惫l(fā)一笑,眼睛像燈影下的撲蛾,和他冷峻瘦削的臉不相稱,更透出幾分憨態(tài)可掬來。 齊玉露在一旁盯著他,越看越覺得他就像個干了太多粗活的小孩子,她張開雙臂,喚他過來:“抱抱你?!?/br> 郭發(fā)快步走過去,將她整個人擁在懷中,吻她汗?jié)竦暮箢i,在她耳邊噴出薄荷味兒的鼻息:“晚上我?guī)闳€地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