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無痕(五)
齊玉露囁嚅著,她從未想過,還會有一遭,心在前面跑,要撲倒他的眼前,后頭卻有根弦生拉硬拽,不給自由:“我沒明白你意思?!?/br> “平時又精又靈的,現(xiàn)在咋這么愣,”郭發(fā)彈了彈她的腦瓜,單膝跪地,“嫁給我吧,齊玉露,廢墟也好,宮殿也罷,不論眼下還是將來,你寫你的詩,我修我的車,沒有為啥,如果非要問,你和我就是全世界,這樣說,行嗎?” 滿座的人們在片刻的寂靜后,跟著附和起來,響亮的呼聲飄滿整條中原街:“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 齊玉露茫然無措,抱著那玫瑰,低眸不語,一張蒼白的臉掩映在鮮紅的花瓣中,忽然,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忍不住作嘔,把剛才吃的全吐出來了。 “我的姐,你去痛片吃多了吧?!惫l(fā)撲上去,面前是愛的人、鮮花和嘔吐物,耳邊是浪漫的異域樂曲。 “快走吧,太丟人現(xiàn)眼了?!饼R玉露感謝這一頓嘔吐,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收場。 \\ 郭發(fā)帶著齊玉露走在鐵軌上,說要給她一個驚喜,一個一直以來她渴望的東西。 齊玉露雙臂舒展,在枕木上前行,像個孩子:“你到底要干啥?” “生日禮物啊,”郭發(fā)踩著礫石,掣住她的手,他不敢用力,怕折斷她的關(guān)節(jié),“你身體沒啥事兒吧?你都在我跟前兒吐兩回了?!?/br> “咋了,你嫌棄我了?”齊玉露兀自往前奔,全神貫注。 可天不遂人愿,暴雪再臨,專線被迫叫停,那份驚喜也不得不推遲。狹窄的磅房里,四個人圍坐在一起,輪流喝著一瓶烈酒,顴骨都透著紅暈。 通過齊玉露冷靜的描述,關(guān)于杜楚楚在教堂縱身一躍的那一晚,白康宏和曹微都知道了。 “洋酒喝著就是不一樣哈?我感覺跟飲料似的?!卑卓岛觌p眼渙散。 “悠著點兒,喝醉了,我可背不動你。”曹微皮靴的高跟踏著他的腳面。 “這是伏特加,可不是什么小飲料。”齊玉露把酒瓶遞給郭發(fā)。 白康宏斜覷著齊玉露的臉:“我真的覺得你眼熟,小齊,你在太平上過學(xué)嗎?” 齊玉露搖了搖頭:“可能長得像吧,我家是蘭棱的?!?/br> 曹微還沉浸在杜楚楚真實的死因里,酒精的加持讓她無法不開口宣泄:“受害的人死了,作孽的人還在逃,算什么世道?” 齊玉露皺著眉:“你說什么?” 白康宏轉(zhuǎn)頭瞥向郭發(fā):“你沒告訴她嗎?” “對不起,我就沒把小齊當外人?!辈芪⒅さ刈×俗臁?/br> “沒事兒,一到冬天關(guān)節(jié)就疼,”齊玉露長飲一口,順著喉嚨吞下白花花的撲息熱痛藥片,“我想聽,你說吧?!?/br> 郭發(fā)奪過她的藥:“你當花生米呢?不要命了?” 曹微娓娓道來:“當年,我們四個是最好的朋友,在一片廠區(qū)住,都是左鄰右舍,還在一個班級,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無憂無慮,想干啥就干啥,我們拜了把子,我是女孩兒里的大姐大,郭發(fā)是男孩兒里的大哥大,我們都喜歡金庸,都把太平當江湖了,說實話,我們是壞孩子,但也是好孩子。” “每次一起去河邊兒游泳,郭發(fā)總是一身的傷,那時候他非說是打架打的,可我們都知道沒人下那么狠的手,后來我們?nèi)齻€跟著他到了他家里去,我們鉆進床底下偷聽,發(fā)現(xiàn)他每晚回家,他那喝醉酒的爹都會喂他吃皮帶,他那不靠譜的媽接茬兒往他身上燙煙頭兒,之前我們不明白郭發(fā)為什么那么仗義,總愿意為我們流血拼命,后來我們才知道,他其實是想死掉算了,別人打架只是為了輸贏,他是為了生死,每一次,都是奔著自殺去的。一個人要是不怕死,那就會變得非??膳?。那時候,沒人敢動郭發(fā)一個手指?!?/br> “我們知道了他的秘密,都愿意幫他,可他不愿意接受,說那是他的命,后來,他和我們說,他爹喝多了告訴他,他是她媽和一個叫潘崇明的外地老師生的孩子,是個野種!他壯著膽子去問她媽,她媽卻又暴打了他一頓,那一回,郭發(fā)的耳朵差點被扇聾了?!?/br> “幾年之后,少年宮里真出現(xiàn)了一個叫潘崇明的男的,他從省城來,是教女子形體課的,那時候郭發(fā)的生日快到了,楚楚、二白還有我想著給郭發(fā)一個生日禮物,把他真正的爸爸找到,他就不用再受虐待了,現(xiàn)在想想,十幾歲的我們實在是頭腦簡單,天真得可怕?!?/br> “我和楚楚加入了形體班,想趁機把郭發(fā)的遭遇告訴潘崇明,卻不知道這個潘崇明是個衣冠禽獸,他對楚楚格外照顧,有一次,我因為和鄰校的人打群架,不在,她就被他鎖在了體育器材室里,那地方?jīng)]有窗戶,都是霉味兒,喊再大聲也聽不到。” “楚楚不敢掙扎,那畜生發(fā)起狂來喜歡唱歌,說太平真是個好地方,上一回讓他舒服的人是歌唱演員余祖芬,這回是高中少女杜楚楚?!?/br> “我們來得太遲了,三個人踢開門,一直追那畜生到了中原街,郭發(fā)拿著斧頭,楚楚一路跟著告訴他真相,郭發(fā)失控了,楚楚奪了他的斧子,給那畜生的腦袋砍成了兩半?!?/br> “那時候我們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而且中原街人來人往,有人目擊,是逃不過的,郭發(fā)緩過神來跟我們說,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要一人承擔(dān),希望我們成全他?!?/br> “那時候,他說的話我一輩子都記著,他說,不做個強jian生下來的野種,要做個頂罪的英雄,他說他從生下來就一直活在痛苦里,現(xiàn)在有了解脫的路,為什么不走呢?他被拷走的時候,我們的心都碎了?!?/br> “后來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曹微依然涕淚滿臉,耳邊,隱約能聽見風(fēng)雪的泣訴。 酒已喝盡,只剩空瓶;話已道完,徒留空虛,郭發(fā)望著窗外,大雪淹沒了一切。 齊玉露緩過神來,對著半空一笑,當胸吐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