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哭
“你知道你這個年紀,犯了殺人罪是什么結(jié)果嗎?”岑周川不止一次這樣問他惡劣到已不能用“頑劣”來形容的女兒。 岑迦回答時總是將眼神虛虛地瞥去一邊,看什么都帶著些輕賤的神情,她不知道惡是何物,自然不會有可恥、畏怖的體驗,更不必擁有懺悔這種更高級形態(tài)的共情。 她說,“我知道,可我不在乎?!?/br> 岑周川為她布置琴房時特意挑了二樓照明最好的位置,為此還讓出了他的一間書房,砸了連接兩室的一面墻,他對她總是有求必應(yīng)的,只在琴房裝修一事的費心程度上就可以評選為社區(qū)年度模范父親。 他也沒想到,這里有一天會成為女兒與繼子的模擬戰(zhàn)場。 岑迦扭身上了二樓,樓梯上她的軟面拖鞋踩在地毯上也吧嗒吧嗒的帶響,透著股戰(zhàn)鼓的跋扈勁兒。跟在她后面的沉圓腳步依舊像貓似的,也許生怕腳步放大會將地毯上那些繡花踩變形。 就算立體絲織已經(jīng)在岑迦過境后變成癟癟的一團。 琴房前些天被岑迦圈地插旗般上了鎖,天知道她一個女高中生哪里窩藏這么多器具,木門卻要掛好沉一塊黃銅大鎖,方正闊大如門牌,似乎擅闖就會有惡犬出沒,防備森嚴的模樣又很有些滑稽。 她聳著肩咔嚓咔嚓地開鎖,沉圓站在她身后,看她細伶的胳膊為旋轉(zhuǎn)孔眼而勁勁兒的,才意識到原來他心里攔路神般可怕的繼姐也是個力量有限的小孩,手指戳戳就要穿透的紙老虎。 岑迦說,“進來。” 她的鋼琴就這樣囂張地占據(jù)了這樣大的空間,琴身漆光非常漂亮,被落地窗透進來的陽光照得幾乎有一種通體淌蜜的錯覺。 分明是優(yōu)雅的事物,不知是不是貼了她的標簽,竟顯得像一口棺。 除了鋼琴與琴凳岑迦幾乎未再在房間內(nèi)擺放什么物件,如此空曠著,甚至有一種微妙的時空靜止感,沒岑家到處濃烈的硝煙味,可暴露的視野卻突然令沉圓覺得無處落腳。 jiejie在這里,沉圓就覺得無比逼仄。 “你不是想要這間屋子嗎?怎么一副沒見過世面的膽小鬼模樣?”岑迦徑直走到鋼琴旁,支腮斜倚站著,小腿線條被延伸得曼妙,她很白,一看就是富人家養(yǎng)的沒摔打過的孩子,小腿肚甚至被陽光照得發(fā)透,粉潤潤地煥著光。 可她接下來補充的話遠不如她的小腿那樣可愛,譏笑的意味很濃,“怎么啦,不敢,還是你也有數(shù)自己不配和我搶地盤???” 沉圓不知在心里捏了幾回拳頭為自己打氣,才走進來——或者說,闖進來岑迦的這塊領(lǐng)地。 腳跟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岑迦就像看到獵物接近圈套的獵戶,眉毛都興奮地挑起來,聲調(diào)也難自主地抬高,“過來,再走近點?!?/br> 沉圓就是剛學會走路的小羊犢,一步一步走進她布好的陷阱里。 “唔!” 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 誘捕變?yōu)槁邮场?/br> 沉圓感受到脊背緊貼上的琴蓋的冰冷,練舞的身體很柔韌,被扭折成什么奇怪的姿勢都只是皺皺眉頭的事,而腰下是極大的一塊空隙,鮮少地讓他生出失重感。 岑迦維持著這種彼此都不舒服的姿勢,她若松手他必然會順勢滑到地上——不,這不重要,她指甲尖尖地陷進他的手腕rou里,或只是那樣薄薄的一層皮。 沉圓嚇得惶著一雙眼,甚至無法轉(zhuǎn)動眼珠,卻只能看到面前逼向他愈發(fā)近的繼姐,他是第一次能夠這樣近距離地注視她,這樣美麗的一張臉卻帶著十足的兇狠意味,磨牙吮血。 “jiejie——”氧氣堵滯在胸腔里,堵得他說話有種瀕臨哮喘的破碎感,其實以舞者與男性的力量,他可以掙脫,反制,可不知為什么,面對這兇悍的繼姐,他突然覺得要被抽空,于是他只能這樣小聲地求著饒。 或是呼救。 可岑迦不會在乎他的,她像觀察解剖室的動物般盯緊他,看他抖得厲害的睫毛,看他額頭滲出來的汗水,甚至微微發(fā)干的嘴唇上起皮的紋路,都看得無比清晰。 真可憐。 “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練琴時是哪條狗在門外巴巴兒地偷看呢?”她終于開口,開始她暴烈的問刑,“惦記我的屋子多久了?和你媽盤算好一陣兒了吧!” 沉圓瞳孔猛地收縮,好像所有的秘密都被岑迦揪出來扔到這大太陽底下暴曬了,那些陰暗的、生霉的、甚至mama都不知道的壞秘密,要被秘密的主人公親手烘成恥意的白煙。 而他會隨它們一起蒸發(fā)。 他偷窺岑迦練琴不是一兩次的事了。 他記不住琴鍵上的黑白個數(shù),視力更沒有好到能夠看清五線譜上的休止符,耳朵也聽不懂今天彈的究竟是名曲還是亂彈。 可他記得jiejie落在琴鍵上指甲粉潤的手指,記得她幾乎滑成一道直線的頸背線條,記得她裙擺攤開時隨動作而輕顫的鑲邊碎鉆,折射的光總是讓他覺得刺眼,可是又挪不開眼。 那時候jiejie彈得再差勁,這里都不是噪音場了。 “你不說?那你就永遠都別說好了!”沉圓突然的沉默更讓岑迦暴怒,這似乎是對他和宋春徽的野心的一種默認。 她實在討厭,除了連帶著對宋春徽的惡意,她也討厭沉圓的過分懂事,他膽膽戰(zhàn)戰(zhàn)的,沒出息樣兒,可這才是大人眼里懂教養(yǎng)的孩子的表現(xiàn)。 顯得她就是沒媽的野孩子。 她的恨意隨著沉圓的緘口不言而膨脹,他不辯解、不認錯,甚至不反抗,這讓她產(chǎn)生一種就算殺了他,他都認領(lǐng)的錯覺。 太好欺負了,太該被欺負了。 于是她將手掐上他的脖子。 后來還是趕來琴房的岑周川和宋春徽把沉圓救下來的。 岑周川覺得女兒只是別扭,也許姐弟倆打一架、說通了還比得上他們做父母的在里面當判官湊熱鬧,可拗不過宋春徽執(zhí)意要上去看看,她說,我真放心不下,你知道的,小迦她多少有些隨—— 話被岑周川打斷,他陰著臉,慢吞吞跟在繼妻身后上了樓,結(jié)果聽到一聲驚呼,接著闖進眼里的就是女兒行兇的場面——沉圓小臉憋成醬紫色,兩腿不停踢著空氣。 他信賴的女兒,正掐著繼子的脖子。 一根一根掰開岑迦手指的過程,岑周川實在不愿意再去體驗一遍,只記得沉圓脖頸上指痕鮮紅可怖得很,把她手松開那一刻,宋春徽流著眼淚撲上前把兒子護在懷里。 “瘋子!她就是瘋子!”宋春徽終于撐不住她身為繼母盡職的溫柔,不停給懷中的沉圓順著氣,眼卻瞪著臉色鐵青的岑周川,與雙眼猩紅的岑迦,“你這是要害死他?。 ?/br> 岑迦被岑周川拽著手離開琴房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這房間歸你們了,他半條命換來的。” 岑周川和岑迦都不知道的是,那天宋春徽抱著沉圓在琴房——不,現(xiàn)在這里將是他的舞房了,他半條命從jiejie那里換來的舞房——坐到傍晚,沉圓隨著意識的漸漸恢復(fù),感受到母親的眼淚一滴滴砸到臉上,他伸手去擦。 宋春徽問,“你為什么不躲?不反抗她——別說你力氣沒一個女孩子大!我教你順著她,是要你順著她把你掐死嗎?”她后怕到語無倫次,身上打著哆嗦,“圓圓,mama這就離婚,咱們不,不在這里待了,咱們走行不行?” 十五歲的沉圓從母親懷里站起來時,小腿還陣陣發(fā)虛,身形晃蕩得厲害。 他眼神重新聚焦都變得很緩慢,再看向那架鋼琴,被jiejie彈過的鋼琴,現(xiàn)在它隱身在漸濃的夜色里,是一種式微的美麗。 憑著記憶,他將手指擱上岑迦常放的幾個位置,模擬十指相碰的觸覺,卻只摸到冷如石塊的琴蓋,不過他笑得很不在意。 “沒事的,媽,jiejie只是偶爾有點兒糊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