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裴鈺安腦中一片混亂,他深吸口氣,提醒自己不要急慌,趙漁當(dāng)年不是也從懸崖跌落,可不也什么事都沒有?云酈只是掉落懸崖而已,不代表她就…… 他立刻安排護(hù)衛(wèi)去多找人下山搜尋,然后自己也立刻往崖地而去。 一個月后,氣候逐漸轉(zhuǎn)涼,山底寒風(fēng)蕭瑟,葉黃枝落。 男子一襲黑衣,衣擺沾惹泥土落葉,褶皺不堪。他玉簪束發(fā),發(fā)髻凌亂,五官因為削瘦,從前的玉質(zhì)溫潤大減,變得冷冽尖銳。 天色已暗,月光透過樹枝縫隙吝嗇灑落,取光全靠橘黃的火把。 趙漁看還是沿山腳尋找的裴鈺安,深吸口氣:“裴世子,你休息休息吧?!?/br> 裴鈺安沒搭理趙漁,舉著火把仔細(xì)搜尋每一個角落。 趙漁再道:“秀秀若還活著,肯定不愿意看你為她如此。” 這話成功讓裴鈺安身體發(fā)僵,他轉(zhuǎn)過頭,橘紅火光照耀在他臉龐上,盡是森冷:“陳夫人,那是你親meimei,你竟詛咒她死?” 他嗓音嘶啞,眼神烈得似火,卻不是那種明亮燦爛的火光,而是無邊地獄里泛著冰藍(lán)的冷火。 趙漁氣色不佳,她低聲說:“就是因為那是我親meimei,我才不愿看著你嘔心瀝血,壞了身體!” 她站在裴鈺安跟前。 裴鈺安掃她眼,舉著火把,自顧自地往前走,他眼球里遍布血絲,他低頭,異常認(rèn)真地搜尋每個角落,即使這一個月來,已被搜查過許多遍。 見他徑直往前,趙漁心一橫,咬牙道:“裴鈺安,已經(jīng)一個月了,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秀秀墜崖的第四個時辰,我就趕到了山底,尋到了她的衣裳碎片,還有……” 她略做停頓,語氣里帶些哽咽:“被野獸啃噬過的人骨……” 裴鈺安臉色忽地大變,他厲聲吩咐道:“把她攆走?!?/br> 常余聽命,立刻走向趙漁,距離趙漁還有兩米,阿路從后側(cè)出來,擋在趙漁身前。 趙漁盯著裴鈺安找尋背影,繼續(xù)道:“當(dāng)時我和你一樣,心存僥幸,但我們沿著秀秀墜崖的位置搜尋了整整一月,四處打聽消息,她不可能還活著!” 裴鈺安拿火把的五指忽然生疼,疼是從心肺 蔓延出的,讓他渾身顫栗,冷汗直冒,不知今夕是何夕。他穩(wěn)住身形,夜風(fēng)吹得衣袍烈烈作響,散落的發(fā)絲被風(fēng)吹拂在面頰上,擋住他眉眼,沒擋住他骨子里冒出的暴躁和冷厲。 他冷聲道:“你不還活著嗎?” “你心里清楚,我和秀秀的情況不一樣!”隔著四五米距離,趙漁清晰吐字道:“她死了?!?/br> 這幾個字異常簡單,三五歲開蒙幼童都能寫會讀,但裴鈺安聽到耳里,卻并不知道它們的意思,他只是胸口似破了好大一個洞,疾風(fēng)灌在胸膛里,不僅是空了一半,還冷,從腳指甲一路冷到天靈蓋。 半晌后,屬于人間的溫度漸漸回籠,那幾個字含義他也逐漸理解,他瞪著趙漁,想反駁,唇剛動,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去。 常余驚呼:“世子?!?/br> 裴鈺安醒來時,入目是熟悉的帳篷,他拿起行軍床旁邊的衣裳起身,穿好衣裳,他大步往外,剛走到帳篷口,常余端著一碗熱粥進(jìn)來,見裴鈺安要出去,常余忙道:“世子,可要先喝一碗粥?!?/br> 裴鈺安余光都沒掃他。 常余跟裴鈺安出門,見裴鈺安再度搜尋起云姑娘來,常余心一急,看著裴鈺安瘦削的臉,忍不住道:“世子,我們已經(jīng)在山下搜尋百遍,若云姑娘還在,肯定早就找到了?!?/br> “滾下去,自己領(lǐng)五十大板?!迸徕暟怖渎暤?。 常余還想吭聲,裴鈺安抬眸看他一眼,那一眼入高山之巔萬年不融的積冰,如世間最猛烈殘暴的疾風(fēng),常余心口微抖,那些話吞咽回去。 裴鈺安繼續(xù)尋人,但這次才走兩步,又有人擋他面前。 他黑眸一冷,趙漁道:“大夫說你這幾日cao勞過度,需要安心修養(yǎng),若是繼續(xù)下去,恐傷及根本。” 裴鈺安腳步微側(cè),往另一方向走,趙漁盯著他的背影:“我回了一趟長順街,給你把這個拿來了,是秀秀給你做的?!?/br> 聽到前面兩句話,裴鈺安沒任何反應(yīng),秀秀兩個字一出,他雙腳像是從地里長出,驟然僵住,他回頭。 趙漁手里拿的是一個劍穗,劍穗是鐵青色,打平安結(jié),平安節(jié)下面是銅錢大的翠玉,玉保平安,玉下是梳理得整齊干凈的流蘇。 “秀秀說你的劍穗舊 了,新給你做的,你看看上面刻的什么。”趙漁把劍穗塞給裴鈺安。 裴鈺安低頭,翠玉上刻了安字,這個劍穗他前幾天看見云酈在做,她當(dāng)時還笑著說,這個劍穗和上個相比,新意不多,但她喜歡這款劍穗寓意,希望他不管怎么時候都平平安安的。 趙漁說:“裴鈺安,你不要辜負(fù)秀秀的心意?!?/br> 裴鈺安握緊劍穗,腦殼突然劇烈疼痛。 趙漁垂下眼眸,這時扁余突然急急走來:“世子,剛剛京城傳信來,三姑娘前夜淋了雨,直今高熱不退,夫人讓你速速回京?!?/br> 裴鈺安眼珠子緩慢地轉(zhuǎn)向扁余的方向:“朵兒?” “是,三姑娘不太好?!?/br> 像是有兩陣疾風(fēng),它們方向迥異,但不約而同吹向他,于是將他撕向截然不同的兩方向。 “回去看你meimei吧?!壁w漁苦笑聲,“畢竟你再找,秀秀也回不來了?!?/br> 回不來了。 四個字宛若利刃深深刮過筋骨,他張嘴,大口大口呼吸,卻又深感窒息。 扁余小聲說:“世子,云姑娘和三姑娘的關(guān)系很好。” 裴鈺安低頭看了眼劍穗,沉默半晌,雙腿如灌鉛似地轉(zhuǎn)身往外走。 扁余連忙跟上。 趙漁望著他背影,心里道句抱歉,但同時,她心底微松,近段時間裴鈺安或許很難接受,但除秀秀,國公府里還有許多關(guān)心他的人,想必再過段時間就能忘了秀秀。 裴鈺安回到國公府,昌泰郡主瞧見他的模樣,大吃一驚,上次見裴鈺安是二十多天前,她自然也知曉云酈墜崖的消息,裴鈺安去山底尋她,最開始她覺得應(yīng)該,畢竟云酈伺候他快一年,總有情分,說不準(zhǔn)還有幾分喜歡。 后來裴鈺安大半月沒回來,也沒尋到人,昌泰郡主心里嘆氣,就讓裴鈺安早些回來,裴鈺安一直沒回來,去大黃山的護(hù)衛(wèi)回稟裴鈺安的新消息,昌泰郡主才發(fā)現(xiàn),他兒子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在乎云酈許多。 裴鈺安一襲黑袍,黑袍前些日子穿在身上剛好,現(xiàn)在空了小半,瘦的面頰脫形。 “臨嘉,朵兒高熱依然未退?!辈┛ぶ髟傧氲脚嵋舛?,眼睛一酸。 裴鈺安抬腳進(jìn)房門,裴意朵躺床上,白皙臉蛋緋紅一片。 他問:“太醫(yī)怎么說?” 他出口昌泰郡主又嚇一跳,裴鈺安的聲音本低沉悅耳,此刻就像是破鼓,嘶啞干澀。 裴意朵重病,唯一的兒子整個人沒精神氣,像老了幾十歲,昌泰郡主喉頭澀然道:“太醫(yī)開了藥,說要降溫?!?/br> 話罷,她看向面色寡冷的裴鈺安,試探道:“臨嘉,你要不宣個大夫看看?” “不必?!?/br> 昌泰郡主聽他拒絕,心頭泛急,眼淚就落了出來。 半晌后,裴鈺安終于聽到唱泰郡主的哽咽聲,他死板移動視線看去,昌泰郡主腫著眼睛說:“臨嘉,我就你一個兒子啊。” 裴鈺安宛若一潭死水的眼神有了片刻波動。 裴意朵的高熱持續(xù)整日,翌日黃昏才醒,當(dāng)時裴鈺安剛好進(jìn)門瞧她,裴意朵睜開眼,瞧見裴鈺安的模樣,一下子就哭了。 “朵兒,可是哪兒不舒服?”裴鈺安一邊問,一邊讓丫鬟叫太醫(yī)。 裴意朵聽見裴鈺安的聲音,嚎啕聲頓時更大:“哥哥,誰欺負(fù)你了,朵兒幫你打他。” 裴鈺安微怔,旋即想起今日在銅鏡里瞧見的自己模樣。 他苦澀道:“沒人欺負(fù)哥哥,哥哥就是休息不好,過兩日就好了?!?/br> “真的嗎?”裴意朵不相信。 裴鈺安鄭重點頭。 裴意朵輕聲道:“那好吧,哥哥不準(zhǔn)騙人?!?/br> 裴意朵身體又養(yǎng)一天,太醫(yī)說接下來只需靜養(yǎng),裴鈺安當(dāng)日就出了府,然后立馬問扁余,他嗓音發(fā)顫:“可有新消息傳來?” 裴鈺安雖不在大黃山,但依然派人再尋,沿山周圍打聽,扁余搖頭。 裴鈺安靜默半晌,然后抬腳去長順街,因翠丫每日收拾,院里和房間擺設(shè)和一月前差異不大,只除了云酈放在細(xì)口花瓶的鮮妍石榴花早就枯萎,翠丫拿了出去,此外,房間沒住人,茶壺?zé)o水,除此外,房間和她離開前別無二致。 裴鈺安床邊坐下,他閉上眼,似乎還能聞到那股清甜的桃子香,他猛地睜眼,疾步往外走。 走了幾步,忽然有東西從袖口掉落在地,裴鈺安彎下腰,鐵青色劍穗上頭的安字直沖眼底,裴鈺安抖著手慢慢屈膝。 手指碰到劍穗時,似有什么濕潤東西從面龐滑過。 一個時辰后,裴鈺安從房間走出,扁余守在門外,裴鈺安冷聲道:“宋柔安那可安排好了?” “還需些時日?!?/br> 夏日黃昏時間的日頭依然燥熱,裴鈺安盯著燦爛烈日,扯了扯唇角:“安排下去,我要讓她悔不當(dāng)初。” “是?!?/br> 扁余離開后,裴鈺安在臥室門口站了半晌,然后才邁步離開,他握緊手中劍穗。 他不相信她死了,可在找她途中,他會好好過日子的。 裴鈺安再去山底,他安排人繼續(xù)尋云酈,他也在尋,可不再無休止地持續(xù)這一件事。 他尋云酈,也開始做其他事。 三日后。 趙漁離開京城,離開前,裴鈺安送她一程,趙漁見他表情自然,已不是初聞秀秀墜崖時的目齜盡裂,難以接受,她松口氣,時間會讓他忘記秀秀的。 裴鈺安則向她承諾最多三個月,宋柔安一定會得到該有懲罰。 趙漁緘默片刻:“好,我相信你。” 兩人關(guān)系本就泛泛,再無話說,趙漁道別,就要上馬車,還沒進(jìn)馬車,背后忽然響起裴鈺安的聲音:“陳夫人?!?/br> 趙漁回眸,望向裴鈺安。 裴鈺安盯著趙漁的眉眼,和云酈像極了的眉眼,有片刻愣神,然后瞅見她眼尾小痣,他心口絞痛,倏然回神:“一路順風(fēng)?!?/br> 趙漁頷首,再看裴鈺安一眼,臉色疲憊地上了馬車。 今日氣候轉(zhuǎn)冷,刮著大風(fēng),呼呼揚起滿天沙塵,裴鈺安盯著趙漁馬車,而后馬車越來越小,直至被風(fēng)沙遮擋,裴鈺安也沒收回視線。 西洲和京城的往返路趙漁已經(jīng)走過幾次,此次也是駕輕就熟,出京城往西,行四百里地,有一商貿(mào)發(fā)達(dá)的重鎮(zhèn)。 十日后,趙漁一行人抵達(dá)此鎮(zhèn),去了鎮(zhèn)南的小院。 聽見腳步聲,護(hù)衛(wèi)打開門,坐在院子里的云酈回眸看去,入眼便瞧見站在最前頭的阿路。 云酈起身走上前,見趙漁全須全尾地進(jìn)來,她輕揚唇,笑道:“jiejie。”